一杯冰鎮(zhèn)涼茶入喉,三人都暢快地吁了口氣。
程顥贊嘆道:“公肅兄所言不虛,飲此涼茶,端的快活似神仙!”
“伯淳慎言,當心胡公突然出現(xiàn)。”劉幾語帶調(diào)侃。
“誰怕?縱是神仙來了,也無從反駁我的話!”
“哈哈哈……”
笑聲回蕩開來。
三人頻頻舉杯。
程顥和程頤大口痛飲,轉(zhuǎn)眼間杯中已空。
劉幾卻小口慢啜,一杯可要十文錢呢,須省著點喝。
幸而五月將盡,下月便可領例錢了。
轉(zhuǎn)念一想,區(qū)區(qū)三百文例錢怕是撐不過十日,不禁暗暗嘆氣。
看來還得接些抄經(jīng)撰文的私活。
吳銘掀開灶間布簾時,二程正高喊“添茶”。
他將兩碟鹵味輕放桌上,視線悄然掃過二程:但見兄弟二人眉宇間有幾分相似,哥哥眉目舒朗,神情溫潤;弟弟面龐端方,舉止沉穩(wěn)。
道一聲“慢用”,接過空杯轉(zhuǎn)身回廚房添茶。
三人的目光同時落到眼前的兩碟鹵味上。
切成小段的豬尾和琥珀色的鳳爪泛著膠質(zhì)光澤,醇厚濃郁的鹵香直往鼻子里鉆。
菜是劉幾點的,二程生于官宦之家,此前不曾吃過這兩種食物,均有些摸不著頭腦:“豬尾倒也罷了,總算裹了些筋肉。可這雞爪,不就是一層皮包骨頭么,甚至不如雞肋,食之何益?”
“非也非也!呂氏有云:善學者若齊王之食雞也,必食其跖數(shù)千而后足。可見喜食雞爪者,自古有之。”
劉幾率先拈起一只雞爪,笑道:“此味須慢品。”
說罷,他曲指捏住中爪關節(jié),齒尖輕巧一嗑,脆骨應聲而裂,舌尖靈巧卷出嫩肉,將筋絡間裹著的鹵汁吮得滋滋作響。
二程相顧愕然,他二人素來恪守膳食禮儀,何曾見過這般活色生香的吃法?
可是……
之道兄的吃相雖然不雅,看著是真香啊!
兄弟倆的喉頭接連滾了滾。
劉幾心中同樣驚異。
他出身貧寒,平日里難見葷腥,兒時饞嘴,沒少纏磨娘親買雞爪解饞。那時候的他,一只雞爪便能啃上許久,吮吸至味同嚼蠟方才作罷。
做法自是極簡:只消汆去血水,以鹽水煮熟即可。
同吳掌柜的鹵雞爪全然不可相提并論。
香!太香了!
劉幾時而雙唇輕抿,時而舌尖卷起,時而用力一啜,牙齒堪比庖丁手中的解牛刀,精確地切入筋皮與骨節(jié)間的縫隙,輕巧、準確、爽利異常。
或輕輕一嗑,或用犬齒細細切割,皮肉便與骨頭徹底分離。
如此連吃帶吮,一整個雞爪逐漸變成細小光凈的骨頭。
二程全沒料到雞爪竟也能吃得這般利落,一時看得定定,連吳掌柜呈上冰鎮(zhèn)涼茶都渾然不覺。
劉幾詫異道:“看我作甚?快吃啊!”
兄弟倆對視一眼,面露遲疑。
“怎的,嫌吃相不雅?”劉幾輕笑,“你二人尚小我?guī)讱q,怎的如老夫子般古板!此間唯我三人,又何必拘禮!”
言罷,不再多說,自顧大嚼吮吸。
二程見他吃得越發(fā)酣暢,終是忍不住,各拈起一只雞爪,將那鹵得爛熟的爪尖含入口中,咸香裹挾著膠質(zhì)皮肉瞬間在口中炸開!
二人亦效仿劉幾輕咬慢吮卷復舔,頓覺層層鹵香漫溢唇齒,夾雜著皮脂溫潤的芬芳絲絲沁入。
真香!
初時尚有些拘謹,待逐漸放開手腳,方才領悟到“須慢品”三字真味。
原來啃食雞爪的關竅,全在一個“慢”字。
面對連接指節(jié)的細小韌帶與骨縫間的透明膠凍,尤其須以舌齒進行細密的探索。
舌尖輕抵、翻攪、刮蹭,將那些黏糯如琥珀凍膏的精華一點一滴地從骨縫中剔刮而出,分毫必爭。
此為最精細的功夫,恰似沙中淘金,唯有細致耐心,方能淘得至味珍寶,方能體會到每一口形態(tài)不同、滋味各異的豐富層次,方能將鹵汁的深厚底蘊、膠質(zhì)的黏糯豐腴、筋絡的柔韌彈牙盡數(shù)品出。
這慢品之過程所帶來的滿足,已遠勝于囫圇吞下整只雞爪!
二程啃雞爪漸入佳境時,川味飯館的最后一個客人離店,今晚的工作餐仍然交給謝清歡做。
吳銘核算了下今天的業(yè)績。
川味飯館這個周末相當亮眼,營業(yè)額幾乎是平時的兩倍。
吳記川飯這邊,加上晚上的營收、醉翁的酒錢和白天的結(jié)余,共計9000余文,扣除謝、李二人的工錢,剩8600余文。
李二郎忽然推門而入:“掌柜的,結(jié)賬!”
“來了!”
兩人剛走出廚房,便聽見店堂里傳來三人的笑談。
程顥的聲音:“……妙極!這雞爪果如之道兄所言,莫看骨多肉少,但下苦功,細嚼慢品,亦能于細微處探得真味。”
程頤的聲音:“恰似治學,昔日讀《易》,初覺‘潛龍勿用’四字平白,沉心細究方知爻象之精微。掌柜的故意揀這骨多肉少的食材烹膳,正蘊含著欲速則不達、徐食則味美的至理。”
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
“正叔通透!”劉幾的笑聲,“晨間我貪快站著吃粥,只嘗得三分滋味;適才慢啃這鳳爪,反倒咂摸出十分香醇。可見治學與庖廚原是一理……”
牛逼,啃個雞爪都能啃出人生感悟!
李二郎就不一樣了,無論吃啥都是一句真香,所以吳銘從來不問他的食后感。
三人分別結(jié)了賬,涼茶二程和劉幾各付各的,兩碟鹵味則是均攤。
免不了要贊美吳掌柜的手藝。
吳銘自謙兩句,心里沒什么感覺。類似的夸贊這些天聽過太多次了,他的閾值已經(jīng)被拉高了,或許要像李白那樣來首流傳千古的《贈吳銘》,他才會覺得激動吧。
送三人出店時,只見麥秸巷陌中暮色昏沉,暗無星月,云翳低垂直壓檐角。
看樣子今夜又要下一場暴雨。
倒是沒什么所謂,只要后天不下雨就行。
吳銘將后天歇業(yè)的消息告知三人,程顥一語道破:“掌柜可是要去相國寺趕那萬姓交易?”
“正是。”
“我兄弟二人亦打算湊湊熱鬧,屆時再會。”
“再會。”
三人告辭而去。
吳銘招呼二郎落下門板,閉店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