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mào)易小隊帶回的驚雷,在磐石堡死寂的空氣中炸開,余波震得每個人耳膜嗡鳴,心膽俱寒。
“狄人…像瘋子!見人就砍…見屋就燒!”
“整個鎮(zhèn)子…火光沖天!哭喊聲…隔幾里地都聽得見!”
“尸體…堆在路邊發(fā)臭…烏鴉黑壓壓一片!”
“潰兵…丟了魂一樣跑…后面跟著狄人的馬隊!快得像鬼影子!追上去…咔嚓一刀…腦袋就飛了…”
幸存者驚魂未定的描述,混雜著尚未愈合的傷口和眼中未散的恐懼,將朔州三縣一夜淪為地獄的慘狀硬生生塞進每個人的腦海。
堡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仿佛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氣。
剛剛因水源貫通而升起的些許希望,被北狄鐵蹄踏起的滅世煙塵徹底掩埋。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
議事堂內(nèi),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映照著幾張同樣凝重如鐵的臉。
“堡主…咱們…咱們跑吧?”一個核心漢子聲音發(fā)顫,說出了許多人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懼。
“跑?”李琰猛地抬起頭,疤痕在跳動的光影下如同蟄伏的兇獸,眼底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往哪跑?朔州破了,青州在打,河陰就是前線!南邊?南邊就沒有潰兵餓狼?就沒有吃人的崔家?!”
他站起身,身形在昏暗中拔地而起,聲音斬釘截鐵,砸碎所有僥幸:
“亂世求生,刀把子夠硬才有活路!跑是死路!守在這里,把這堡子變成鐵打的刺猬,才有生機!”
他目光如電,掃過眾人,語速快而清晰,不留絲毫質(zhì)疑的余地:
“一、一級戰(zhàn)備!”
“寨墻加固!所有薄弱點,給我用條石、硬木堵死!寨門內(nèi)側(cè)加裝三道碗口粗的橫木門栓!墻垛加高!所有通往堡子的小路,給我布上三重拒馬!陷坑擴大加深,里面撒滿鐵蒺藜!滾木礌石,給我堆滿寨墻每一寸!”
“弩隊!戰(zhàn)兵!取消一切輪休!石頭,給我往死里操練!一天十二個時辰,我要他們閉著眼都能把弩箭射 進狄人的眼窩!把刀砍進狄人的脖子!”
“二、情報!趙六!”
趙六一個激靈挺直腰板。
“把你所有的‘耳朵’、‘眼睛’,都給老子撒出去!官道!潰兵南逃的主要路線!崔家莊!尤其是崔家的莊子!他們城門朝向、巡邏路線、倉庫位置、馬隊去向!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每天日落前,必須報一次!漏掉半點風(fēng)吹草動,我扒了你的皮!”
“三、招人!”李琰眼中閃過精光,“特別注意潰兵!那些被沖散的邊軍!里面藏著寶貝!鐵匠!會造弓弩的匠人!殺過狄人的老兵!看到這樣的,老梁!”
老梁眼中兇光一閃:“老漢明白!”
“把人截住!軟的哄,硬的打!告訴他們——”李琰的聲音帶著一種亂世求存的殘酷和誘惑,“留在磐石堡,有飯吃,有刀槍,能殺狄狗報仇!出去?要么被狄人砍死,要么被亂兵搶光餓死!是當(dāng)狼,還是當(dāng)路邊被野狗啃的爛肉,讓他們自己選!”
命令如同潑出去的冷水,瞬間澆滅了部分恐慌,卻也點燃了另一種更為殘酷的火焰。整個磐石堡如同被抽打的陀螺,瘋狂旋轉(zhuǎn)起來。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曧憦卦葡觥U瘔ι希瑵h子們喊著號子,將巨大的條石和硬木用繩索吊裝上去,加固每一處可能被撞擊的薄弱點。寨門內(nèi)側(cè),孫瘸子帶著人揮汗如雨,將巨大的硬木削成門柱粗細(xì)的橫栓。
寨墻外,伐木隊砍伐的硬木被削尖,密密麻麻地釘入地面,形成拒馬叢林。陷阱區(qū)日夜開工,深坑里插滿浸過污穢的尖刺和冰冷的鐵蒺藜。滾木礌石沿著寨墻內(nèi)側(cè)堆疊如山。
校場上,石頭如同咆哮的兇獸,五十名常備戰(zhàn)兵和新補充進來的三十個最強壯的流民漢子,在他和老梁的鞭策下,如同上了發(fā)條的傀儡。
隊列、刺殺、格擋、弓箭上弦、弩機瞄準(zhǔn)…汗水浸透粗布衣裳,沉重的喘息聲和皮鞭抽打空氣的爆響混雜在一起。弩隊五人擴充至十五人,日夜輪番在寨墻上練習(xí)瞄準(zhǔn)射擊移動靶標(biāo),手臂腫得像饅頭也不準(zhǔn)停。殺氣和疲憊交織,彌漫在堡子上空。
幾天后,通往青州方向的隱秘山道上。
一小股約莫十三四人的潰兵,如同驚弓之鳥,互相攙扶著踉蹌前行。
他們衣甲破爛,兵器或丟或損,臉上帶著長途奔命的麻木和深藏的恐懼。這正是老梁帶人伏擊的目標(biāo)。
絆索猛地彈起!
“動手!”
老梁蒼老的厲喝如同鷹唳!
十余道身影從兩側(cè)山坡的亂石灌木后猛地?fù)涑觯″蠹涞闹赶蛐母C,刀鋒架在脖頸!石頭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堵墻,擋在潰兵前方。
“放下家伙!抱頭蹲下!”石頭的聲音如同悶雷滾動。
潰兵們驚駭欲絕,看著眼前殺氣騰騰、裝備雖簡陋卻陣型嚴(yán)整的伏兵,再看看指向要害的弓弩,僅存的一點反抗意志瞬間瓦解,叮叮當(dāng)當(dāng)丟下殘破的武器,驚恐地蹲在地上。
“誰是匠戶?誰會打鐵?誰會造弓弩?誰是邊軍老卒,殺過狄狗?”
老梁拄著拐杖,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刀,掃過一張張驚恐的臉,“站出來!有活路!藏著掖著…”
他手中的拐杖猛地一頓,指向磐石堡方向隱約可見的高墻:
“看到那堡子了嗎?有手藝,有本事,留下!給飯吃!給刀槍!跟著咱們堡主殺狄狗報仇!沒本事的,給口吃的,滾蛋!自生自滅!”
潰兵們面面相覷,眼神掙扎。
一個身形魁梧、滿臉絡(luò)腮胡、雙手關(guān)節(jié)異常粗大的漢子,猶豫片刻,猛地抬起頭,沙啞道:“我…我是龍關(guān)匠營的!專打兵刃鎧甲!姓郭!兄弟們都叫我郭鐵手!”
另一個精瘦陰沉、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兵也嘶聲道:“朔州邊軍弩營,什長韓老七!殺過三個狄狗崽子!”
他身旁一個沉默寡言的漢子也點了點頭,看手上老繭位置,也是常年操弩的好手。
老梁眼中精光爆閃:“好!帶回去!”
其他潰兵見有人出頭,又有飯吃活命的希望,也紛紛哀求留下。
一番甄別,除了郭鐵手和兩名弩手老兵,老梁又挑了兩個看著還算精壯、眼神沒歪掉的漢子。
郭鐵手被直接帶到了孫瘸子的鐵匠鋪。
他看著那簡陋的鍛爐、風(fēng)箱和堆放雜亂的鐵料,粗黑的眉毛立刻擰成了疙瘩,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就這?這爐子溫不夠!風(fēng)箱沒勁!鐵料雜質(zhì)太多!打出來的箭頭連皮甲都射不穿!”
他二話不說,挽起破爛的袖子,露出肌肉虬結(jié)、布滿燙傷疤痕的小臂:“生火!加柴!要硬柴!風(fēng)箱給我!”
他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地盤,粗暴地指揮著孫瘸子的學(xué)徒更換爐膛結(jié)構(gòu),改造風(fēng)箱連接,重新堆砌火道。爐火在他的操控下,溫度驟然攀升,呈現(xiàn)出刺目的亮白色!丟進去的鐵料雜質(zhì)肉眼可見地析出、融化!孫瘸子開始還有些不服氣,看著郭鐵手那行云流水、精準(zhǔn)有力的錘打動作和對火候的精妙把握,眼神慢慢變了,默默地放下錘子,心甘情愿地打起了下手。
叮!當(dāng)!叮!當(dāng)!
磐石堡的鐵匠鋪,第一次響起了真正屬于軍械打造的、帶著殺伐節(jié)奏的鍛打聲!
槍頭、箭頭的形制在郭鐵手錘下悄然改變,更加尖銳、狹長,帶著破甲的鋒芒。修補舊皮甲的鉚釘也打得更加厚實堅韌。軍工的齒輪,在郭鐵手這雙粗糙大手的推動下,開始了艱難的升級。
堡內(nèi)的戍衛(wèi)力量,在石頭和這些新老骨干的帶領(lǐng)下,日夜操練,殺氣漸凝。百人的隊伍,裝備著新打制的槍頭和箭頭,帶著一股新生的銳氣。
蕭玉璃無聲地出現(xiàn)在寨墻上,看著北方昏沉的天際,又掃過堡內(nèi)熱火朝天卻隱含悲壯的備戰(zhàn)景象,清冷的眉宇間少見地籠上一層凝重。
“狄人主力未至,”她的聲音在李琰身側(cè)響起,如同寒泉滴落,“但小股游騎劫掠先鋒,最是兇戾難纏。他們自幼長于馬背,馬快刀利,呼嘯而來,一擊即走。尋常步卒,追不上,擋不住。你這塢堡高墻,對上他們,未必……”
她的話沒說完,意思卻已明了。
李琰站在她身旁,目光同樣投向北方那未知的黑暗,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冷硬:“墻不夠高,就用人命填!刀不夠利,就用骨頭磨!狄騎再快,也是血肉之軀!”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眼底燃燒著瘋狂的戰(zhàn)意:
“他們敢來,我就讓他們在這寨墻下撞個頭破血流!用他們的尸骨,墊高我磐石堡的根基!”
趙六如同陰影般滑上寨墻,湊到李琰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堡主,崔家莊那邊…有點不對勁!”
他的情報如同毒蛇吐信:
“崔家莊高墻比咱們加得還快!糧倉天天有車馬進出,糧食堆得小山一樣!莊門緊閉,生人勿近!但是…他們那支最精悍的馬隊,由崔福親自帶著,三天兩頭往外跑!路線詭得很,專挑荒僻小路,似乎在…在聯(lián)絡(luò)什么人!不是官府!也不是附近的莊子!”
崔家也在瘋狂備戰(zhàn)!閉莊自守,囤積如山,卻在暗中頻繁調(diào)動精悍馬隊?他們想干什么?聯(lián)絡(luò)誰?一股不祥的陰云,比北狄的鐵蹄更早地籠罩在李琰心頭。
嗚——咚!嗚——咚!
就在這山雨欲來、氣氛緊繃到極致之時,寨墻最高處的瞭望塔上,值守哨兵用盡全身力氣,敲響了那面巨大的、只在最危急關(guān)頭才會動用的銅鑼!
凄厲的嘶喊緊隨鑼聲,撕心裂肺,帶著破音的絕望,砸破了磐石堡黎明前最后的死寂:
“烽煙——!!!北邊!三道!三道烽煙——!!!”
轟!
如同冷水潑進了滾油鍋!
議事堂內(nèi)、校場上、工坊區(qū)…所有人都被這聲嘶喊狠狠劈中!瞬間的死寂后,是炸開的混亂!
李琰瞳孔緊縮到了極致,第一個如獵豹般撲向寨墻垛口!老梁、石頭、葉七娘、蕭玉璃…所有核心人物緊隨其后!
眾人撲到墻垛邊,極目遠(yuǎn)眺——
只見北方那鉛灰色的天際盡頭,三道粗壯得如同泣血巨柱般的黑色狼煙,筆直!濃烈!帶著吞噬一切的兇戾,撕開低垂的云層,悍然刺入昏黃的天空!
一股濃重的、混雜著硫磺與不詳?shù)臍庀ⅲ路鹨秧樦鴦C冽的北風(fēng),提前灌入了每個人的口鼻!
三道烽煙!
狄騎前鋒!
它們來了!
而且,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