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過山坳,帶著北地特有的凜冽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焦糊味。
李琰獨自立在磐石堡最高的寨墻望樓上,目光緩緩掃過腳下這片在亂世夾縫中頑強扎根的土地。
曾經荒僻的山坳,已然大變了模樣。
高聳的寨墻如同沉默的巨人,條石與硬木加固的墻體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新加高的垛口后面,滾木礌石堆疊如山,隱伏著致命的殺機。寨門外,三重拒馬樁如同猙獰的獠牙,深深楔入凍土,與布滿鐵蒺藜的陷坑區構成了死亡的迷宮。
層層疊疊的開墾梯田,如同給荒山披上了蒼翠的綬帶。得益于堆肥的滋養,新播下的粟苗和豆苗,在嚴寒中竟也透出倔強的嫩綠,與遠處枯黃的山野形成鮮明對比。
一道清澈的水流,沿著新鑿的石槽與連綿的毛竹管道,從后山懸崖飛瀉而下,如同銀亮的脈絡,汩汩流淌,浸潤著高處原本干渴的豆田——那是用血汗和生命換來的甘泉。
靠近寨墻的匠作區,煙火交織。
陶坊的土窯冒著滾滾濃煙,隱隱傳來新一窯陶器出窯的敲擊脆響;皮坊彌漫著硝皮特有的濃烈氣息,一張張處理好的獸皮在支架上迎風招展;織坊門前,紡車日夜不息的嚓啦聲,如同織就生存希望的堅韌樂章。
炊煙裊裊,從新搭建的窩棚區升起。
孩童的嬉鬧聲,婦人的呼喚聲,工匠驅使學徒的呵斥聲,戍衛隊沉悶的操練號子聲……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在亂世絕境中掙扎求存的、粗糙卻充滿生命力的交響。
短短數月,從收容流民時的混亂絕望,到對抗稅吏虛與委蛇的隱忍周旋,再到面對土匪明槍劫掠的血腥反擊,直至熬過崔家絕戶封鎖、挺過暗渠塌方的生死考驗……磐石塢如同一塊真正的頑石,在一次次狂風暴雨的沖刷捶打下,非但沒有分崩離析,反而將原本松散的新舊堡民,如同碎石摻入鐵水,硬生生地鍛造成了一個整體。
堡墻上新刻的“磐石”二字,在無數血汗浸染和生死考驗后,早已超越了單純的地名標識。
它成了刻在每個人心頭的烙印,代表著活下去的可能,代表著不被當作草芥隨意踐踏的尊嚴!對這座塢堡的歸屬,對李琰這位在絕境中始終擎著旗幟的堡主的敬畏與追隨,已深深融入這些飽嘗苦難之人的骨髓。
議事堂內,炭火盆燒得正旺,驅散著深冬的寒意。人影投射在粗糙的石壁上,凝聚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李琰端坐主位,火光跳躍在他的側臉上,疤痕顯得愈發深刻,眼神卻沉靜如淵。
他的左手邊,葉七娘腰板挺直,面前攤開著丁口冊和物資賬簿,一手握筆,一手撥弄著算盤珠子,眉頭微蹙,全神貫注地盤算著堡內每一粒糧食、每一寸布的流向。她的沉穩,是磐石堡內部運轉不息的基石。
右手邊,老梁拄著拐杖,身形依舊佝僂,但渾濁的老眼中精光內斂,如同磨礪過的刀鋒。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橫刀的鯊魚皮鞘,那是刻入骨子里的戰場烙印。有他在,戍衛隊就有了魂。
石頭如同沉默的山岳矗立在老梁身后,魁梧的身軀將粗布戰襖撐得緊繃。
他不需要言語,那雙緊握刀柄、骨節粗大的手,那身隨時可以爆發出狂暴力量的血肉,便是磐石塢最強的尖刀。
白芷坐在稍遠些的角落,一身素凈的葛布衣衫纖塵不染。
她正用小刀仔細地削切著某種干枯的根莖,神情專注而寧靜。
她的存在,便是堡內數百條性命在傷痛與瘟疫面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新加入的郭鐵手則顯得格格不入些。他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條凳上,捧著一塊黑乎乎的豆餅啃著,目光卻如鷹隼般掃視著議事堂的梁柱結構,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盤算著如何加固才能抵御沖車的撞擊。
蕭玉璃倚在議事堂最陰暗的角落,抱著手臂,清冷的眸光掃過堂內眾人,最終落在跳躍的炭火上,若有所思。
就連趙六,也得以在門口末席,屏息凝神地豎起耳朵,時刻準備著接收或傳遞堡主的指令。
他的“耳朵”,是磐石塢伸向外界唯一的觸角。
這便是磐石塢如今的核心砥柱!
“稟堡主!”
葉七娘放下算盤,聲音帶著憂慮卻也透著干練,“鹽泉熬制的鹽,尚可支撐月余,但鐵料已瀕臨斷絕。新織的葛布雖能自給,但數量有限,難以御寒。與外界貿易的通道仍被崔家死死掐住,僅靠趙六那條遠路,杯水車薪,風險巨大!”
老梁接口,聲音沙啞如鐵:“新擴充的戰兵,殺氣是有了,但真刀真槍的搏殺經驗太少!弓弩隊練得勤,可弩機只有十五架,弩箭消耗太快!最要緊的,咱們缺馬!兩眼一抹黑!”
郭鐵手咽下最后一口豆餅,粗聲道:“爐子剛改好,能打出像樣的槍頭箭頭了!但好鐵太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還有,堡主,那窯得加固,不然燒多了準塌!”
白芷清冷的聲音如同寒泉滴落:“外傷藥粉儲備尚可,但止血生肌、吊命回氣的特效藥材,如三七、老參、牛黃等,幾乎耗盡。若再有大規模傷亡,無力回天。”
蕭玉璃的目光從炭火上抬起,幽幽地補充了一句:“北狄游騎,向來以快打慢。沒有騎兵牽制,沒有強弩攢射,單靠塢堡硬抗,代價會很大。”
內憂外患,如同沉重的枷鎖,一件件擺在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匯聚到主位之上。
李琰緩緩站起身。炭火的光芒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籠罩了整個議事堂。
他沒有去看那份份沉甸甸的困難清單,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墻,投向了北方那三道尚未散盡的、如同污痕般印在天空的烽煙。
“烽煙起了。”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靜,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這世道,會更亂。風雨會更急,豺狼虎豹會更多!”
他頓了頓,目光逐一掃過堂內每一張或焦慮、或凝重、或堅定的臉龐。
“但越是亂,狂風越是吹,我們越要站得更穩!磐石塢,不僅是我們這群人活命的地方!”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鏗鏘與熾熱,“它更要變成一根釘子!死死釘在這亂世!變成一面盾牌!替更多走投無路的苦命人,扛下一點刀光箭雨!變成一塊磁石!把不甘心被踩進爛泥里的骨頭,都吸過來!”
李琰猛地握緊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眼中仿佛有星火在燃燒:
“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看看!讓那些魚肉鄉里的豪強看看!讓那些視我如豬狗的狄狗看看!咱們這群被他們稱作‘泥腿子’‘流民’‘草芥’的苦哈哈,能不能在這吃人的世道里,死死守住這塊地方!能不能用它,掙出一條活路!”
他聲音如鐵,字字千鈞:
“能不能用這點微末星火,燎了這片無邊的暗夜!”
話音落下,議事堂內一片死寂。炭火爆裂的噼啪聲清晰可聞。
葉七娘撥弄算盤的手指停住了。
老梁摩挲刀鞘的手停住了。
石頭緊攥的拳頭微微松開又猛地握緊。
白芷削切藥材的刀停滯在半空。
郭鐵手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蕭玉璃抱著手臂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
趙六屏住了呼吸。
一股無形的火焰,在李琰的話語中被點燃,從每個人的眼底升起,驅散了盤踞心頭的陰霾和恐懼。那不再是僅僅為了茍活的掙扎,而是一種更高遠的、在絕望中孕育出的磅礴力量!
石頭猛地踏前一步,抽出腰間的橫刀,刀尖斜指地面!
“愿隨堡主!”他低吼出聲,聲音如同悶雷滾過。
“守護磐石!”
老梁的拐杖重重頓地!
葉七娘、白芷、郭鐵手、趙六……乃至議事堂門口守衛的戍衛隊員,紛紛舉起手中的器物——算盤、藥刀、鐵錘、哨棒、簡陋的刀槍……
“愿隨堡主!守護磐石!”
低沉卻無比堅定的吼聲,從每個人的胸腔里迸發出來,起初并不整齊,卻迅速匯聚、融合,最終化作一股凝聚著血性與決絕的洪流,沖出議事堂,在磐石堡上空低沉地回蕩,震落了寨墻垛口凝結的冰霜,驚起了山林中棲息的寒鴉!
這凝聚著血性與誓言的聲浪尚未平息——
“報——!”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嘶喊,伴隨著寨門方向驟然響起的混亂驚呼和馬匹瀕死的悲鳴,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破了磐石堡剛剛升騰起的悲壯!
一名渾身浴血的漢子,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一般,從一匹口吐白沫、轟然栽倒在地的劣馬背上滾落!
他連滾帶爬,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撲倒在通往議事堂的石階下,揚起一張被血污和恐懼徹底扭曲的臉,涕淚橫流,發出泣血的哀嚎:
“堡…堡主!張家溝…沒了!”
他的聲音如同破鑼,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狄狗…狄狗的騎兵…昨夜…屠了張家溝!男女老少…雞犬不留!一個活口…一個活口都沒留啊!”
他猛地抬手指向北方,眼中是無盡的絕望:
“他們…他們往咱們這邊…殺過來了!”
死寂。
議事堂內,剛剛凝聚起的星火仿佛被瞬間凍結。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報信人身上,仿佛看到了地獄洞開的景象。
李琰緩緩抬起手,指向寨墻上懸掛的銅鑼。
兩個字,帶著冰碴和血腥:
“備!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