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莊放出的狠話,如同無形的寒冰,迅速凍結了磐石堡周遭所有的貿易脈動。
葉七娘帶著精心準備的幾車葛布、皮貨和精心篩選的山貨,再次下山前往青陽鎮。
這一次,迎接她的不再是集市上攤販們貪婪卻熱情的目光,而是一片冰冷的避讓和沉默。
往日相熟的皮貨商遠遠看到磐石堡的車隊,如同見了瘟疫,慌忙收起攤子躲進鋪面;糧店的伙計支支吾吾,眼神躲閃,頭搖得像撥浪鼓:“掌柜說了,不…不收了…倉滿了…”連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販,都低著頭匆匆走過,不敢與磐石堡的人有任何眼神接觸。
“葉管事,不是咱們不講情面,”一個與葉七娘有過交易的布莊老板,趁無人時偷偷塞回一包定金,聲音壓得極低,滿臉恐懼,“崔家大總管派人挨個鋪子打了招呼……誰敢跟磐石塢做生意,就是跟崔家過不去!輕則鋪子開不下去,重則……唉!您行行好,別再來找我們了!”
接連碰壁。
車隊走遍了青陽鎮附近幾個小集市,遭遇如出一轍。
帶來的貨物無人敢收,急需的鹽、鐵、糧食更是連影子都摸不著。
葉七娘帶著空蕩蕩的車隊和一張疲憊鐵青的臉回到堡內時,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原本因工坊初建而稍顯振奮的士氣,瞬間跌入谷底。
鐵料消耗殆盡,糧倉的消耗速度卻絲毫不減,磐石堡賴以生存的血管,被崔家這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咽喉!
“崔弘度!老匹夫!”老梁氣得拐杖頓地,恨不得立刻帶人沖下山去拼命。
石頭沉默著,擦拭橫刀的手更加用力,刀鋒在油石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葉七娘嘴唇緊抿,眼中布滿血絲,巨大的壓力讓她身形都顯得佝僂了幾分。
李琰站在寨墻上,望著通往山下那條仿佛被無形力量封鎖的道路,眼神沉靜如深潭,唯有緊握墻磚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活路,從來都是自己掙的!”他猛地轉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斬斷退路的決絕,“崔家想餓死我們?凍死我們?那就讓他們看看,磐石堡的骨頭有多硬!”
自力更生的號角,在封鎖的寒冬里艱難吹響。
**織坊**成了最忙碌的地方。劉氏姐妹臉上沒了往日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她們帶著堡內幾乎所有的婦人,像梳理頭發一樣梳理著葛藤。寨子里所有能出麻的野生植物都被搜刮一空。
采集隊擴大了范圍,深入更遠的山林,目標不再是野菜野果,而是堅韌的葛麻、零星的芒麻,甚至一些韌性尚可的樹皮纖維。
“不夠!還是不夠!”劉大丫看著堆滿院子的原料,眉頭緊鎖。
白芷默默拿來了一個粗布小包,里面是十幾粒不起眼的黑色種子。
“這是苧麻種子,我在北邊山林里采藥時偶然發現的。”她聲音依舊清冷,“此物不挑地,坡地、旱地都能長,比葛麻更韌,更好紡。只是……耗時間。”
“種!”李琰毫不猶豫,“開荒隊!立刻在寨子南坡向陽處,劃出三畝薄田!專門種這個麻!”
織坊里,簡陋的紡車日夜不停飛轉,嚓啦嚓啦的聲音變成了堡內最堅韌的樂章。
粗糙但結實的麻布一匹匹織出,優先供給戍衛隊和老弱御寒。磐石堡的人,第一次穿上了堡子自己“長”出來的衣服。
**熬鹽點**的氣氛也變了。李琰親自蹲在熬鹽的鐵鍋旁。渾濁的咸水經過一遍又一遍的沉降過濾,從粗糙的麻布,到更細密的葛布,最后甚至用上了白芷提供的、專門過濾藥液的細葛紗布。
熬煮的火候也反復調整,大火猛烈蒸發,小火慢熬結晶。熬出的鹽塊,顏色不再是灰黑一片,帶上了一絲淡淡的灰白,入口的苦澀土腥味也減輕了不少。
“好鹽!這才是能賣上價的好鹽!”葉七娘看著新熬出的鹽,眼中終于有了一絲亮光。
“不賣!”李琰斷然道,“全部入庫!密封儲藏!這些鹽,是我們將來和真正眼明心亮之人交易的硬通貨!現在露出去,只會引來更多的餓狼!”
貿易隊并未放棄。
葉七娘挑選了幾個機靈膽大、口音與本地不同的漢子,分成兩組,扮作走單幫的行商。他們不走大道,專挑崎嶇隱秘的山徑,試圖繞過河陰縣的范圍,翻越險峻的飛鷹嶺,去更遠但崔家勢力難以觸及的鄰縣尋找生機。
每一次出發,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
生存的根本,是土地和水糧。
新開墾的梯田在貧瘠的山坡上艱難延伸,但缺乏灌溉依舊是致命傷。尤其種植的耐旱豆類,在持續的無雨天氣下,葉片也開始蔫耷。
李琰的目光,投向了堡子后山那道四季不絕、從懸崖飛瀉而下的小瀑布。
“引水!”他指著瀑布下方沖擊形成的深潭,又指向更高處的幾片梯田,“從這里,挖一條渠出來!把水引上去!”
“堡主,這…這懸崖陡得很!石頭又硬!怎么挖?”開荒隊的頭領看著那落差極大的地勢,直撓頭。
“愚公移山!”李琰抓起一把泥土拍在地上,“用毛竹!選粗壯的老竹,打通竹節,一根根接起來!不夠長或者地形太陡竹管過不去的地方,就用人!鑿石槽!一寸寸地鑿!”
他脫下外衣,露出精壯的上身,扛起一把沉重的鐵鎬:“想活命,就別怕流汗!開干!”
命令即是行動。能伐竹的青壯被抽調出來,砍伐后山粗壯的毛竹,用鐵釬小心翼翼打通每一節隔斷。另一批最強壯的漢子,則被分配到最艱難的地段——懸崖陡坡和堅硬巖層處。鐵匠鋪的爐火日夜不息,打造修鑿石槽的鏨子和錘頭。
叮!當!叮!當!
開鑿巖石的錘擊聲,伴隨著漢子們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號子,在瀑布轟鳴聲中頑強地響起。汗水如同溪流,順著古銅色的脊背滾落,浸透了腳下的巖石。一寸寸,一尺尺,一道簡陋卻寄托著無限希望的引水暗渠,在鋼釬與巖石的碰撞中,頑強地向山坡上的梯田延伸。
惡臭的堆肥坑旁是糞尿滋養的土地,懸崖峭壁上是血肉開鑿的水渠,磐石堡的生存之路,在汗水和決心之下,艱難地拓寬。
就在暗渠工程進入最艱難的巖層開鑿階段時,蕭玉璃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匠作區的角落。她看著那些赤膊揮汗開鑿石頭的漢子,看著遠處忙碌的織坊和熬鹽點的煙火,最后目光落在正與王陶蹲在地上研究如何加固渠道拐角的李琰身上。
她無聲地走到李琰身旁,素白的手掌攤開,掌心是一小塊折疊整齊的織物。那織物展開,不過巴掌大小,卻閃爍著柔潤的光澤,觸手細膩冰涼如水——竟是一塊真正的、織著暗花的絲綢!
“李堡主,”蕭玉璃的聲音依舊清冷,目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幫我弄點東西。”
李琰的目光從那精美得與磐石堡格格不入的絲綢上抬起,看向蕭玉璃深邃的眼眸。
“十支精鐵打造的破甲重箭箭頭,要最硬的鐵,最好的淬火,形制按這個。”她遞過一張畫著奇特三棱帶血槽箭頭的薄紙,“另外,白先生上次醫治崔家小兒的解毒湯藥粉劑,要三份。”
蕭玉璃頓了頓,指尖點了點那塊絲綢:“東西到了,我用這個和你們換。或者,等價的鹽、鐵消息,也可以。”
李琰沒有立刻去接那圖紙,只是深深地看著蕭玉璃。一個流落至此的女子,擁有罕見的武力,此刻又拿出皇室官宦之家才可能擁有的精美絲綢,索要特制的殺人箭頭和救命的藥粉……她背后那條神秘的渠道,通向何處?
“好。”李琰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平靜地接過圖紙,“東西,三日內備齊。”他需要這份交易,更需要窺探這神秘渠道背后可能的生機。
蕭玉璃微微頷首,收起絲綢,轉身離去,留下一個更加深邃的謎團。
趙六帶著一身塵土和山林里的寒氣回來了。他臉色疲憊,卻帶著幾分完成任務后的松懈和憂慮交織的復雜神情。
“堡主,鄰縣那邊…有信兒了!”趙六喘勻氣,“飛鷹嶺那邊過去八十里的安平鎮,有個姓馬的商隊頭領,愿意跟咱們做買賣!”
葉七娘眼中瞬間燃起希望:“當真?他們要什么?”
“皮貨!硝好的上等皮子!還有…鹽!”趙六壓低聲音,“他們出價比青陽鎮低三成!而且…只要硬貨!糧食、農具、布匹這些,他們暫時不收,或者…壓價壓得極狠。”
低三成!這幾乎是明搶的價格!但總好過一點也換不回來。葉七娘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卻還是咬牙點頭:“有門路總比沒有強!皮子…加緊硝制!鹽…省著點熬!”
趙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驚惶:“還有一件事…小的在崔家莊外圍蹲點,聽到個風聲……崔家……崔家最近在大規模整修他們家上游的水渠!動靜很大!聽他們莊戶私下嘀咕……像是要把上游的水源……徹底截斷!專供他們崔家的田地!”
截斷水源?!
李琰眼神驟然冰冷!
轟——隆——!
一聲沉悶如同地底悶雷般的巨響,伴隨著巖石崩裂的刺耳噪音,猛地從后山暗渠工地方向傳來!
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驚恐到極點的尖叫!
“塌方了!”
“快救人啊!渠塌了!埋住人了!”
凄厲的呼救聲如同利箭,瞬間刺破了磐石堡上空短暫的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