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下那點微薄的鹽泉,如同磐石堡命脈上剛剛接續的血管,流淌著苦澀的希望。然而,亂世之中,弱者的生機,往往最先引來豺狼的覬覦。
這天晌午剛過,凄厲的哨箭帶著尖銳的呼嘯,撕破了磐石堡的平靜。
一個渾身是血、連滾帶爬的身影,嘶啞地撲倒在寨門前:“土匪…黑云寨…搶鹽…打人…”
鷹嘴崖下,簡陋的熬鹽點一片狼藉。
兩口好不容易湊齊的大鐵鍋被砸翻在地,渾濁的鹽水混合著暗紅的血跡,浸透了冰冷的巖地。
幾塊已經凝結、帶著泥沙的灰黑色粗鹽塊不翼而飛。負責值守和熬鹽的五個流民漢子,兩個倒在血泊里**,一個抱著被砸斷的手臂,臉色慘白如紙,剩下兩個也是鼻青臉腫,衣衫破碎,眼中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
“堡主!是…是黑云寨的雜碎!”一個被打得眼角開裂的漢子掙扎著哭訴,“五六個畜生…突然就從崖子后面鉆出來了!二話不說,搶了剛熬出來的鹽塊,還打人!領頭的疤臉還說…說…”
漢子臉上露出極度的屈辱和恐懼,模仿著那土匪囂張的腔調:
“這地界兒,連鳥拉泡屎都他媽歸咱黑云寨管!姓李的聽著!以后每月乖乖給咱爺們兒孝敬十斤鹽!少一兩,見一次搶一次!見一次打一次!下次來,就他媽不是斷胳膊斷腿這么便宜了!”
消息傳回堡內,如同滾油鍋里潑進涼水,瞬間炸開!
“黑云寨!***土匪!”
“敢搶咱們的鹽?還敢打人?干他娘的!”
“石頭!帶兄弟們抄家伙!滅了這幫狗雜種!”
石頭雙眼血紅,額頭上青筋暴跳,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著刀柄,骨節捏得咔咔作響,狂暴的殺氣幾乎要破體而出!周圍的戰兵漢子們也個個義憤填膺,群情洶洶。剛剛理順的內部秩序,瞬間被這**裸的欺凌點燃了復仇的怒火!
“都閉嘴!”
一聲低沉的呵斥,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壓住了鼎沸的喧囂。李琰站在眾人面前,臉色鐵青,疤痕在緊繃的皮膚下微微扭曲,眼神卻冰冷銳利,沒有絲毫被憤怒沖昏頭腦的跡象。
“干?拿什么干?”李琰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黑云寨盤踞黑風嶺十幾年,是地頭蛇!他們多少人?老巢在哪?有多少刀槍弓箭?我們一無所知!兩眼一抹黑就沖去拼命,是想給人家送腦袋當投名狀嗎?”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部分沖動,但也帶來了更深的憋屈和不甘。
“那…那堡主,鹽泉就不要了?”一個漢子紅著眼睛問,鹽就是命!
“鹽泉絕不能丟!”李琰斬釘截鐵,“但也不能蠻干!”
他目光掃過眾人,語速極快地下令:
“立刻把傷員抬回堡里,白先生全力救治!”
“石頭,挑選十個最精悍、熟悉山林的漢子,帶上繳獲的弓弩和最好的家伙!老梁!”
老梁拄拐上前,眼中兇光畢露:“老漢在!”
“鷹嘴崖地勢險要,不能白挨打!你帶石頭的人,立刻過去!清出一條隔離帶!砍硬木,扎拒馬!崖頂和通道兩側,挖陷坑!布扎腳釘!把弩隊給我拉上去!弩機就架在巖縫里!弩手上崖頂輪班值守!你和石頭親自帶隊!”
“明白!”老梁和石頭齊聲應諾,殺氣騰騰。
“熬鹽隊縮短時間!每次去,帶上家伙!加派人手護衛!熬完立刻撤回!”
李琰的目光最后落在縮在人群后、臉色發白的趙六身上:“趙六!”
趙六一個激靈:“堡…堡主!”
“你的‘耳朵’,該伸到黑風嶺去了!”李琰盯著他,眼神如刀,“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混進去也好,找那邊的眼線也好,三天!我要知道黑云寨大致有多少人槍!寨子在哪!匪首‘座山雕’是個什么貨色!他手下幾個當家的!越詳細越好!辦成了,重賞!辦砸了…”后面的話沒說,趙六已冷汗涔涔:“小…小人拼死也給您打聽清楚!”
命令雷厲風行。
鷹嘴崖下迅速變樣。
原本光禿禿的巖石地帶,被強行清理出一片扇形區域。
粗大的硬木被削尖,捆扎成簡陋但鋒利的拒馬,斜斜地指向通往鹽泉的唯一小徑。小徑兩側的碎石被搬開,露出了新挖的、覆蓋著浮土的陷坑,坑底插著削尖的木刺。更隱蔽的地方,撒滿了用硬木短枝削成的、浸過污穢的扎腳釘。
幾架擘張弩被小心翼翼地抬上崖頂的天然石縫和人工壘砌的掩體后方,弩手裹著獸皮,伏在冰冷的巖石上,弩箭的寒光在陰影中若隱若現。
老梁如同老狼,帶著殺氣騰騰的弩隊和老兵,日夜輪班值守,冰冷的眼神掃視著崖下的每一寸土地。
平靜只維持了五天。
第六天中午,初冬的薄霧尚未散盡。
一小股土匪,約莫十三四人,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鷹嘴崖下那條蜿蜒的小路上。領頭的正是上次那個臉上帶疤的悍匪,嘴里叼著根草莖,神態輕松,仿佛不是來收“稅”,而是來踏青。
他們顯然沒把磐石堡的警告放在眼里,或者說,根本不相信一群泥腿子流民敢反抗兇名赫赫的黑云寨。
“喂!磐石堡的縮頭烏龜聽著!十斤鹽備好了沒?老子們來拿孝敬了!”疤臉匪扯著嗓子對著崖頂吆喝,聲音在山谷里回蕩,充滿挑釁。
崖頂一片沉寂,只有呼嘯的風聲。
“媽的,聾了?”另一個土匪罵罵咧咧,抬腳就準備踹開擋路的簡陋拒馬。
就在他的腳即將踏上拒馬尖刺的一剎那!
“放!”
一聲蒼老卻飽含殺氣的厲喝,如同驚雷,猛然從崖頂炸響!
嗡!嗡!嗡!
強勁的弩弦震顫聲瞬間撕裂空氣!
數道黑影如同索命的毒蛇,帶著凄厲的破空尖嘯,從崖頂的巖石縫隙中激 射而出!
太快!太突然!
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悶響驟然響起!
“啊——!”慘叫聲幾乎同時爆發!
走在最前面的三個土匪,包括那個抬腳踹拒馬的,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一支弩箭穿透了踹拒馬土匪的胸膛,帶著一蓬血霧從他背后透出!另一支弩箭射中了疤臉匪旁邊一個嘍啰的咽喉,將他整個人釘得向后飛起!第三支弩箭則狠狠扎進了疤臉匪的肩窩!
鮮血如同噴泉般飚射而出!濃郁的血腥味瞬間彌漫!
“有埋伏!扯呼!”
疤臉匪魂飛魄散,劇痛讓他瞬間清醒,捂著鮮血淋漓的肩膀,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轉身就跑!剩下的土匪哪里還敢停留?
看著瞬間倒斃的同伴和哀嚎的疤臉頭領,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丟下受傷的同伴,屁滾尿流地沿著來路瘋狂逃竄,連頭都不敢回!
崖頂,老梁緩緩放下舉起的手,看著下方狼藉的血跡和幾具還在抽搐的尸體,渾濁的老眼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冰冷的殺意。石頭狠狠啐了一口:“***!再來啊!”
這場干凈利落的反擊,如同一盆冰水,將黑云寨的囂張氣焰狠狠澆滅。但李琰知道,這遠遠不夠。僅僅擊退一次試探,并不能讓惡狼退縮,反而可能激起更兇殘的反撲。
“把下面那三具尸體,”李琰指著崖下,“還有這支箭。”
他拿起一支沾血的弩箭,箭桿上,新刻的兩個深深刻痕,赫然是“磐石”二字!
“送到黑風嶺山口,最顯眼的地方,給我立起來!”
他眼中寒光閃爍,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宣告主權的決絕:
“告訴黑云寨的‘座山雕’——鹽泉乃我磐石堡活命之本!寸土!寸水!寸鹽!皆不讓!”
“再敢伸手——”
李琰將刻著“磐石”的弩箭砰地一聲插在桌上,箭尾嗡嗡震顫:
“有如此箭!來多少,埋多少!”
冰冷的弩箭,冰冷的尸體,被石頭帶著人,如同丟垃圾般扔在了黑風嶺入山的必經之路上。沒有附書信,也不需要書信。
那支深深插入泥土、沾著匪血的“磐石”箭矢,便是最直接、最血腥的回答!
黑風嶺深處,匪巢聚義廳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座山雕”臉色陰沉地坐在虎皮交椅上,聽著狼狽逃回的疤臉帶著哭腔的稟報,看著眼前嘍啰呈上的、那支刻著“磐石”二字的帶血弩箭。
箭桿冰冷,字痕猙獰,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威名。
“好…好一個李琰!好一個磐石堡!”座山雕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透著刺骨的寒意。他猛地一掌拍在扶手上,“真當老子啃不動他這塊硬骨頭?”
廳下幾個當家的臉色各異,有憤怒叫囂的,也有眼神閃爍沉默不語的。
“大當家,”一個留著山羊胡、眼神精明的瘦高個軍師開口道,“磐石塢雖是新立,但看這架勢,高墻深壘,弩箭犀利,不是塊好啃的骨頭。而且…聽說他們跟山下的崔家莊,仇結得可深了。”
座山雕眼中兇光閃爍:“你的意思是?”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軍師捻著胡須,“崔弘度那老狗,丟了兒子又折臉面,能咽下這口氣?咱們何必沖在前頭,替崔家當刀子?不如…再等等?等他們兩家先拼個你死我活,咱們再去…撿現成的便宜!那鹽泉,終究跑不了!”
座山雕盯著那支“磐石”箭,眼中貪婪與忌憚交織,最終化為一聲壓抑的冷哼:“傳令下去!讓各山頭都給老子收斂點!盯著磐石塢!也盯著崔家莊!老子倒要看看,那姓李的,能硬氣到幾時!”
鷹嘴崖下恢復了平靜,哨卡森嚴,熬鹽的煙火再次裊裊升起。
然而,這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幾天后,趙六一身塵土,如同鬼魅般溜回堡內。
他臉色蒼白,帶著后怕,卻難掩打聽到重要消息的激動:“堡主!打聽清楚了!座山雕放話了!說…說讓咱們跟崔家莊先咬…先斗著,他們黑云寨…等著撿現成的!”
危機并未解除,只是被更大的風暴暫時遮蔽。
就在李琰凝神思索這暫時的平衡時,葉七娘腳步匆匆地找到了他。她臉上沒有了平日打理堡務的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憂慮和憤怒。
“堡主,”葉七娘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和張家溝那邊…說好用咱們新織的葛布換他們存糧的交易…黃了!”
李琰眼神一凝:“為何?”
“崔家莊!”葉七娘咬牙切齒,“張家溝的里正派人偷偷遞了話…崔家莊的大管事崔福放話了!河陰縣境內,誰敢跟咱們磐石塢做一粒糧、一寸布的生意,就是跟他崔家作對!就是跟他崔弘度為敵!”
無形的絞索,比土匪的刀鋒更陰險、更致命,已然悄無聲息地勒緊了磐石堡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