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吏吳有德帶來的陰霾尚未完全消散,磐石堡內部的暗流卻在悄然涌動。
驟然激增的人口如同一鍋滾油,稍有不慎便是炸鍋之局。短短幾日,葉七娘手上的丁口冊便記下了數起斗毆,三五樁偷竊,更不乏磨洋工、偷奸耍滑之輩。新開墾的荒地急需照料,工分制度剛剛推行,人心浮動,秩序如繃緊的弦。
議事堂內,油燈昏黃。
李琰面無表情地聽著老梁和葉七娘的稟報。
“堡主,昨兒夜里,西區草棚又丟了兩袋豆渣!抓了個現行,是李家坨那批流民里的一個老油子!”
老梁氣得胡子直抖,“下手忒快,專偷吃食!按老規矩,鞭二十?”
葉七娘揉著發脹的額角:“伐木隊那邊,兩個壯勞力磨洋工,被監工的揪出來,還差點動手打人!工分扣了,可影響太壞!還有那些拾柴的孩子,也有渾水摸魚溜出去玩的…”
李琰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
聲音不大,卻讓議事堂的空氣更加凝重。
“堡規,該細了。”他抬起眼,目光掃過眾人,“亂世用重典!活命,就得有活命的規矩!”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釘楔入:
“第一條,偷竊!”
“偷竊口糧、鹽鐵、工具者——初犯,鞭三十!罰三日無食!再犯,剁其一手!逐出堡門!生死不論!”
“第二條,斗毆!”
“無論緣由,動手者雙方皆罰!鞭二十!罰三日重勞役!傷及無辜或致人傷殘者,加倍!”
“第三條,怠工!”
“核查屬實,一次警告,扣當日工分!再犯,扣三日工分!屢教不改者,逐出堡門,自生自滅!”
“第四條,設立‘戒律堂’!”
李琰的目光落在老梁身上:“梁叔,此事你親自抓!從戍衛隊抽人,組成巡查隊!遇事,當場拿下!情節清晰者,依規處置!若有爭執不明,帶回戒律堂,由你、葉總管、石頭三人,召集涉事區域代表,公開審理!是非曲直,當眾論清!判決結果,公示于寨墻!讓所有人都看著!”
四條禁令,如同冰冷的枷鎖,瞬間套在了近六百人的脖頸上。議事堂內一片寂靜,連呼吸都放輕了。老梁眼神凌厲,重重點頭:“好!老漢這把骨頭,就釘在戒律堂上!”石頭握緊了刀柄。葉七娘在震驚之后,眼神也漸漸堅定。
亂世求存,仁慈換不來秩序。
新規如同驚雷,迅速傳遍堡內每一個角落。
隨之而來的,是老梁帶著新組建的巡查隊,以及那塊懸掛在寨墻最高處、墨跡淋漓的戒律堂告示。
一場公開的懲戒緊隨其后:那個偷豆渣的老油子,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被扒去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
“偷盜口糧,初犯!鞭三十!罰三日無食!行刑!”
蘸了鹽水的硬皮鞭撕裂空氣!
啪!啪!啪!
皮開肉綻,血痕交錯!凄厲的慘嚎在山坳中回蕩!看得所有人心頭發寒,尤其是新來的流民。
緊接著,那兩個在伐木隊斗毆的壯漢,也被拖了上來,同樣挨了鞭子,罰去搬運最重的石頭。
規矩的血腥味,比任何說教都更能刻入骨髓。堡內浮躁的氣息,被這當頭棒喝強行壓了下去。秩序的鐵齒,開始艱難地嵌入混亂的肌體。
秩序是基石,生存和發展才是根本。李琰的目光,再次投向葉七娘精心整理的那份丁口冊。他的手指在那些歪歪扭扭的記錄上劃過:
“王陶,朔州窯頭村…曾為陶工…”
“張奎,青州皮貨行…鞣皮匠人…”
“劉氏,劉大丫,劉二丫…清河劉家集…善紡麻…”
這些淹沒在流民潮中的名字,此刻在李琰眼中,閃爍著比黃金更耀眼的光芒!
“清理寨子西邊那幾間挨著的半塌石屋!”李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興奮,“立刻!”
“葉總管,調撥人手、工具!”
“王陶!張奎!劉氏姐妹!來見我!”
磐石堡的核心區域,迅速騰出了一塊地方。
幾日忙碌,幾間原本破敗的石屋被清理干凈,石塊加固,屋頂修補,簡陋的木門裝上。新的區域被劃分出來,門口釘上了粗糙的木牌。
第一間,陶坊。
瘦小的王陶被帶到李琰面前時,手足無措,滿臉惶恐。他原以為那個“曾為陶工”的記錄,會被當成吹噓忽略掉。“堡…堡主…”
“王師傅,”李琰將一塊潮濕、帶著粘性的黃土拍在他面前,“看看這土!能燒嗎?”
王陶一愣,下意識地接過土塊,用手指捻開,搓揉,又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渾濁的眼睛里漸漸放出光來:“能!堡主!這是…這是上好的陶土!就是…就是雜質多了點,得淘洗!還得找石英砂摻和,不然燒出來脆!”
“給你人手!給你地方!需要什么工具,畫出來!需要什么材料,報給葉總管!”李琰指著清理好的石屋,“這間陶坊,歸你了!我要陶罐!陶碗!水缸!火盆!燒火用的窯,你自己帶人選地方壘起來!越快越好!”
第二間,皮坊。
一臉風霜、手指關節粗大的張奎,看著李琰推到他面前的一堆帶著血污和腐味的獸皮,激動得嘴唇哆嗦:“堡…堡主…這些皮子…硝制好了,能做皮甲!做靴子!做皮囊!可比布結實多了!擋風!”
“好!張師傅!這間皮坊,歸你!”李琰抓起一張狼皮,“需要什么?石灰?芒硝?油脂?還是人手刮油膜?只管開口!我只要東西!”張奎看著滿屋子的皮子和李琰信任的眼神,渾濁的老眼瞬間濕潤了,猛地一拍胸脯:“堡主放心!老漢…老漢絕不糟蹋東西!”
第三間,織坊。
劉氏姐妹互相攙扶著,怯生生地站在李琰面前。她們不過二十出頭,卻已被苦難磨礪得如同老婦,粗布衣服上打滿補丁,但手指卻意外的靈巧。
李琰指著庫房里堆放的、葉七娘帶人收集來的成捆葛麻和一些零星的野棉絨:“大丫,二丫,這些東西,能紡成線,織成布嗎?”
劉大丫鼓起勇氣,上前拿起一把葛麻,熟練地捻開纖維,點點頭:“能!堡主!就是慢…紡車…得有紡車…梭子…織機…”
“畫樣子!要木頭讓伐木隊去砍!要工具讓鐵匠鋪幫忙打零件!”李琰指著最后一間石屋,“織坊,交給你們姐妹!堡子里幾百號人等著穿衣御寒!先紡麻線!再想辦法織布!”劉氏姐妹看著那間屬于她們的“坊”,眼淚撲簌簌往下掉,用力地點著頭。
陶坊最先燃起希望。王陶帶著幾個分給他的半大小子,在山溪邊挖坑淘洗陶泥,一遍遍過濾雜質。
孫瘸子按他畫的圖樣,敲打出簡陋的陶輪框架和修坯刀。一座用石塊和粘土壘起的、歪歪扭扭卻冒著濃煙的土窯,很快在寨子西北角立了起來。第一批粗陶胚子在窯火中經受著考驗。
皮坊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張奎帶著人架起大木桶,用石灰水浸泡獸皮,刮去腐肉油脂,再用芒硝鞣制。硝好的皮子掛在支架上晾曬,散發著皮革特有的腥膻與堅韌氣息。
織坊里最是安靜。劉氏姐妹帶著一群婦人,坐在石屋門口的光亮處。她們用簡陋的木棒和自制的陶紡錘,將處理過的葛麻纖維,一寸寸捻成細細的麻線。嚓啦…嚓啦…紡錘旋轉的聲音單調而執著,編織著未來的希望。
葉七娘根據李琰的指示,制定了詳細的工分獎勵細則。工匠不同于普通勞力。王陶燒出一窯合格的陶器(哪怕只有一半能用),工分翻倍!張奎硝制出一張上好的皮革,工分翻倍!劉氏姐妹帶人紡出足量的麻線,工分也遠超拾柴、挖土!
“干得好!工分多!口糧足!還有額外獎勵!”葉七娘的聲音在工坊區回蕩。
重賞之下,工匠們的眼睛都紅了。王陶守在窯口幾天幾夜不合眼,張奎刮皮子刮到手抽筋也不肯停,劉氏姐妹捻線捻得手指滲血,纏塊破布接著干。每個人都憋著一股勁,要把自己荒廢已久的手藝,變成養活自己、也養活堡子的金疙瘩!
幾天后,第一窯粗陶出窯了!
雖然歪歪扭扭,顏色灰黑,甚至有些帶著裂縫,但當王陶顫抖著捧著一個勉強能稱為“罐子”的粗陶器,送到李琰面前時,整個磐石堡都轟動了!
“出陶器了!咱們堡子能燒陶了!”
緊接著,張奎捧著一件用硝好的鹿皮簡單縫制、勉強看得出是坎肩的皮甲坯子走了出來。
劉氏姐妹也將第一批紡好的、粗細不勻卻足夠結實的麻線卷,小心翼翼地呈上。
東西粗陋無比,甚至有些可笑。
但意義,重**鈞!
這代表著磐石堡,終于跳出了僅僅依靠狩獵、采集和原始耕作的求生模式!邁出了手工業艱難而堅實的第一步!希望的光芒,第一次以實物的形式,照亮了每個人飽經風霜的臉龐。堡子里的沉悶氣氛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蓬勃的、帶著汗水和期盼的干勁!
蕭玉璃抱著手臂,靜靜地站在匠作區邊緣的陰影里,看著那熱火朝天的景象:陶坊窯口的火光還在閃爍,皮坊晾曬的皮子在風中微微晃動,織坊門口捻麻線的嚓嚓聲不絕于耳。她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那個身影上——李琰正仔細端詳著那個粗陶罐,臉上帶著罕見的、真切的笑意。
她無聲地走到李琰身邊。
“聚流民,墾荒地,立規矩,興百工…”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在李琰耳畔響起:“李堡主,你做的這些,越來越不像個只想帶著一群苦哈哈在亂世里掙扎活命的流民頭子了。”
李琰放下陶罐,臉上的笑容收斂,目光轉向蕭玉璃深邃的眼眸,反問道:“那蕭姑娘覺得,像個什么?”
蕭玉璃嘴角微微勾起一個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目光投向遠處忙碌的工坊和更廣闊的蒼茫山野,沉默片刻,最終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飄然離去。
未解的謎題還在心頭縈繞,王陶便一臉愁苦地找了過來。他臉上還沾著窯灰,搓著沾滿泥巴的手,語氣惶急:
“堡主…不好了!”
“咱們寨子附近那點能用的黏土…快要挖光了!燒不了幾窯了!再要找合適的黏土…”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帶著恐懼,指向北面層巒疊嶂的深處:
“就得去…去黑風嶺那邊挖!可那地方…那是黑云寨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惡匪的地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