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墻望樓上示警的銅鑼聲余音未散,磐石堡內那股拼命翻攪污穢帶來的壓抑感尚未散去,新的陰云已沉沉壓至寨門。
李琰迅速擦去臉上和手上的污漬,動作沉穩地換上唯一一件漿洗得還算干凈的粗布短褐。他抓起寨墻上備著的一桶涼水,兜頭澆下,渾濁的泥水順著剛硬的線條淌落,沖走了表面的污穢,卻沖不散眼底深處凝聚的寒意。
他抬眼,目光穿透寨門縫隙,落在那隊趾高氣揚的人馬上。
“開門。”李琰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開側門小縫,僅容一人進出。其余人等,石頭帶刀槍手埋伏門洞兩側,老梁帶弩手上寨墻,弓弩半開,隱于垛后待命。其他人,該干什么干什么,不得圍觀!”
沉重的側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拉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李琰獨自一人,邁步而出,站定在門外三步處。
他身后,是那道狹窄、幽深、透著殺機的門縫。
那騎著瘦馬的鼠須典史吳有德,早已不耐煩。
見寨門只開一縫,僅出來一個穿著寒酸、面帶疤痕的年輕人,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綠豆眼里的不滿幾乎要溢出來。他身邊幾個歪戴帽子的幫閑衙役也鼓噪起來:
“嘿!好大的架子!見了吳大人,還不大開中門跪迎?”
“就是!里頭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怠慢官差,罪加一等!”
李琰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冷意,臉上硬生生擠出幾分屬于底層流民的惶恐和卑微,對著那吳有德抱了抱拳,腰微微躬下。
“草民李琰,見過吳大人。大人明鑒,我等皆是朔州、青州等地遭了兵災、躲禍來的流民,實在活不下去,才在這荒山野嶺搭個窩棚,開點薄田,只為混口飯吃,絕無聚眾作亂之心。堡子里又臟又亂,氣味實在難聞,恐污了大人貴體,是以不敢大開寨門,萬望大人恕罪。”
他姿態放得極低,語氣懇切,將一個掙扎求存、畏懼官府的流民堡主演得惟妙惟肖。
吳有德捻著兩撇油亮的鼠須,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斜睨著李琰,官腔拖得老長:“哼,說得倒可憐。然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爾等聚集于此,私設塢堡,擅墾荒地,便是觸犯王法!按我大周律令,隱匿丁口,逃避賦稅,輕則枷號示眾,重則流放充軍!”
他綠豆眼一翻,手中的紅漆鐵算盤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口中報出一串令人心驚肉跳的數字:
“本官秉公執法,按冊……咳咳,按粗略估算,爾等此地聚集丁口不下六百!每人丁銀三錢,一年便是……一百八十兩!”
“新墾荒地,無論貧瘠與否,按三等田計稅!田賦每畝折銀一錢二分!”
“過往若有貿易所得,須補繳三年來往厘金!”
“還要加上火耗、解費、印紅、文墨……以及兄弟們風餐露宿跑這一趟的辛苦錢!”
算盤珠子噼啪一頓急響:“總計嘛……紋銀二百五十兩!粟米五十石!限爾等三日內備齊!否則……”
他拉長了腔調,手指有意無意地指了指掛在瘦馬鞍韉旁那個代表河陰縣正堂的朱漆木匣,威脅之意不言而喻:“本官回稟縣尊,爾等便是藐視王法、抗稅不遵的亂民!到時大軍一到,玉石俱焚!”
二百五十兩!五十石糧!
磐石堡庫房里所有的銅錢碎銀加起來恐怕都湊不出五十兩!五十石糧更是掏空倉底也拿不出的天價!這分明是要將堡子連皮帶骨一口吞下!
李琰心中怒火升騰,面上卻依舊維持著那份惶恐,甚至還帶上了一絲哭腔:“大人明察啊!大人!草民等皆是掙扎在餓死邊緣的苦哈哈,莫說二百五十兩銀子、五十石糧,就是二十五兩,二十五石,也萬萬拿不出啊!開那點荒地,粟苗都黃了,哪來的收成?求大人開恩,體恤我等難處,減免則個?”
他一邊哀求,一邊不動聲色地朝身后的門縫里做了個極其隱蔽的手勢。
片刻,葉七娘略顯緊張地捧著一個小巧的藤編匣子,從那狹窄的門縫里擠了出來。她走到李琰身邊,對著吳有德深深一福,臉上堆滿小心翼翼的笑容:“吳大人一路辛苦,山野之地,沒什么好東西孝敬。這點……這點野物皮子和山中藥材,是堡子里湊的一點心意,給大人和諸位差爺潤潤喉嚨,添點腳力錢。”說著,恭敬地將藤匣奉上。
匣子打開,里面是幾張處理干凈的狼皮、幾張上好的鹿皮,還有幾株品相不錯的粗壯野參和捆扎好的干草藥。
吳有德身后的衙役幫閑們眼睛頓時亮了亮,狼皮鹿皮值錢,野參更是好東西。吳有德捻須的手也頓了頓,綠豆眼在那匣子里掃了幾圈,閃過一絲滿意。
然而,這絲滿意僅僅維持了一瞬。
他猛地合上匣子蓋,隨手丟給身后的一個衙役抱著,臉色反而沉了下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被輕視的慍怒:“就這么點東西?打發叫花子呢?李堡主,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你們這高墻深壘的,拒不開門,甲兵隱現,還敢說不是嘯聚山林,意圖謀反?本官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謀反”二字一出,如同冰水澆頭,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李琰臉上的惶恐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忍到極致的冰冷。
他腰桿緩緩挺直,眼神銳利起來,迎著吳有德色厲內荏的目光,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氣:
“吳大人!”
他打斷了吳有德的咆哮:“我等,只想活命!是遵紀守法的良民!堡子簡陋,不過是為防山賊野獸,自保而已!大人說的數目,莫說三日,就是三個月,三年,把堡子里男女老少全賣了骨頭,也湊不出一半!”
吳有德被他突然轉變的氣勢一懾,正要發作,卻見李琰忽然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推心置腹又隱含深意的神秘:
“大人,草民斗膽提醒一句……聽說最近北邊可不太平啊。”
他頓了頓,目光似有似無地瞥向北方:“狄人兇悍,已有小股精銳突破邊關,流竄劫掠,聽說朔州、青州有幾個村鎮都被禍害得不輕……萬一……這股兇焰蔓延,哪股潰兵悍匪不長眼,竄到了咱們河陰縣地面……”
李琰的聲音壓得更低,卻清晰地鉆進吳有德耳中:
“大人坐鎮縣衙,自有高墻護衛。可縣城外的那些莊子,還有您這樣的朝廷棟梁往來官道……若是遇到危險……咱們磐石堡雖小,靠著地利,總能替大人……抵擋一二,爭取些時間不是?總好過……讓這些兇人直接沖到縣城腳下吧?”
這番話,軟中帶硬,示弱中夾雜著**裸的暗示威脅——你敢逼死我們,讓堡子散了,等真的流寇狄人來了,誰給你擋刀?你這欺軟怕硬的典史,逃命能有我們這些亡命徒快?
吳有德臉色瞬間變幻,眼神驚疑不定。他固然貪婪,卻也怕死!磐石堡這高墻堅壁,確實不像尋常流民窩點!
就在他心頭七上八下、驚疑難定之時。
“喝!”
“哈!”
一陣整齊劃一、帶著殺伐之氣的呼喝聲,陡然從寨墻上傳來!
吳有德和他的手下猛地抬頭望去。
只見那原本空蕩蕩的寨墻垛口后面,不知何時已齊刷刷站上了一排身影!粗布裹身,卻個個眼神兇悍,身體精壯!他們手中緊握著磨得锃亮的刀槍!更令人心驚的是,其中幾人身上,赫然穿著從崔家護院尸體上剝下的、帶著刀痕箭孔的舊皮甲!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微光。
帶隊的老梁,拄著拐杖,站在隊列最前方,渾濁的老眼如同鷹隼般死死鎖定著吳有德,一只手高高舉起。
隨著他手勢猛地向下一劈!
“踏!”
“踏!”
“踏!”
整齊而沉重的踏地聲響起!墻頭那隊戰兵,在李琰示意下,踩著老梁臨時訓練的簡單步點,整齊地向前踏了三步!金屬的摩擦聲、皮甲的碰撞聲、沉重的腳步聲匯成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般傾瀉而下!
同時,寨墻上隱蔽的箭垛后面,傳來幾聲強弩上弦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響!兩道黑洞洞、閃爍著寒鐵的弩尖,從垛口縫隙中探出冰冷的一角,遙遙指向了吳有德一行人!
無形的殺氣,瞬間籠罩了山下這十幾個官差幫閑。
瘦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刨著蹄子。吳有德身后的衙役幫閑們嚇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往后縮,手忙腳亂地想去拔腰間的破鐵尺,動作卻僵硬變形。
吳有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這典史,平日里敲詐勒索些老實巴交的農戶商戶還行,何曾直面過這等帶著戰場血腥氣的兇悍陣仗?那墻頭冰冷的目光,那隱含殺機的弓弩,還有李琰那番關于潰兵狄人的暗示……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在他心上!
他想強撐著官威呵斥,嘴唇哆嗦了幾下,卻只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呃…呃…”聲。貪婪徹底被恐懼壓垮。
李琰適時地再次開口,聲音恢復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無奈”:
“大人,草民等實在是山窮水盡。但大人辛苦來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讓兄弟們白白跑腿。”他回頭看了一眼葉七娘。
葉七娘會意,立刻又從門縫里遞出一個小布袋和一個小布袋。
李琰接過,雙手捧著遞到吳有德的瘦馬前:“這里是今年地里收的一點新粟湊成的五石,還有些山貨干果,權當是孝敬大人的茶水錢和兄弟們一路的辛苦錢。請大人體恤我等難處,向縣尊大人多多美言幾句!至于丁畝稅賦,待我等緩過這口氣,地里有了收成,必當按規矩補足!絕不讓大人為難!”
五石粟米,一小袋不值錢的山貨干果。
比起方才二百五十兩的天文數字,這點東西簡直是打發乞丐。
但此刻在吳有德眼中,這卻成了他唯一能體面下臺的臺階!他看著李琰那張平靜卻眼神銳利的臉,再看看寨墻上那些虎視眈眈、甲胄刀槍鮮明的漢子,還有那隱隱指向自己的弩箭寒光……他毫不懷疑,若自己再敢獅子大開口,今天恐怕很難全須全尾地走下這磐石堡的山坡!
“哼!算你們……識相!”吳有德強行穩住心神,一把奪過李琰手中的小布袋和小布袋,掂了掂,嫌棄地撇撇嘴,卻又不敢再強硬。
他色厲內荏地對著寨墻上的老梁等人狠狠瞪了一眼,又轉向李琰,撂下狠話:“李堡主,記住你今天的話!該交的稅賦,一粒米、一個銅板也不能少!再有隱匿、拖延……哼!本官也保不住你們!”
他將那點可憐的錢糧甩給身后的衙役,勒轉馬頭:“我們走!”
一行人如蒙大赦,灰溜溜地調轉方向,順著來路匆匆下山,來時那股趾高氣揚的勁兒蕩然無存。
走出不遠,吳有德心有余悸地回頭,又望了一眼磐石堡高大的寨墻和上面森嚴的守衛。
他綠豆眼里貪婪未消,又添上一絲忌憚和怨恨。
山道拐角處,塵土微揚。一匹快馬正迎面而來,馬上之人穿著綢緞,神色倨傲,正是崔家莊的大管事崔福。
吳有德眼睛一亮,勒住瘦馬。崔福也看到了這隊狼狽的稅吏,催馬上前。
“喲,這不是吳大典史么?怎么,從……那賊窩子下來了?”崔福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目光瞟向磐石堡方向,帶著毫不掩飾的陰冷。
吳有德臉上擠出一絲尷尬,隨即湊近崔福,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說了幾句。崔福臉上的皮笑肉不笑瞬間凝固,眼神變得無比陰沉銳利,猛地扭頭,死死盯向磐石堡方向,仿佛要將那寨墻看穿!
“好!好一個李琰!”崔福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不再理會吳有德,猛地一鞭抽在馬臀上!
“駕!”
快馬嘶鳴,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戾氣,向著崔家莊方向絕塵而去!
寨墻上,李琰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水,靜靜地看著吳有德一行消失在拐角,也看到了遠處那短暫的交匯和崔福怨毒的回望。
山風呼嘯,吹動他粗布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