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六帶來的消息,像一顆火星濺進了滾油鍋。
鹽!磐石堡勒在脖子上的另一道繩索,似乎終于看到了一絲松動的可能!
李琰沒有絲毫猶豫。
天剛蒙蒙亮,荊棘叢生、怪石嶙峋的鷹嘴崖下,就出現了幾道敏捷的身影。
李琰親自帶隊,石頭魁梧的身軀如同開路巨斧,劈開擋路的藤蔓,老梁拄著拐杖緊隨其后,眼神銳利如鷹,后面還跟著兩三個趙六精挑細選、自稱曾是獵戶的流民漢子。
向導是那個最早報告鹽泉消息的老流民,他佝僂著背,指著前方一處被巨大風化石和茂密灌木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巖壁縫隙:“就…就是那邊!味兒沖得很!”
撥開最后一道垂掛的藤蔓,一股濃重的、帶著鐵銹和**氣息的咸腥味撲面而來!
只見巖壁底部,一道不起眼的縫隙里,正緩緩滲出渾濁的暗褐色水流,水量極小,如同垂死之人的涎水。水流過的巖石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發白發硬的結晶物,在晨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是咸水!”
一個當過獵戶的流民漢子眼睛一亮,不顧腥味,撲上去用手指蘸了點渾濁的滲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狂喜,“咸的!真他娘的咸!”
李琰蹲下身,也學著用手指沾了點結晶,舌尖一觸,一股強烈的咸苦味瞬間彌漫口腔,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土腥和澀感。
確實是鹽!但這鹽,能吃嗎?
“取水!”李琰當機立斷。
帶來的幾個大皮囊很快被灌滿渾濁的咸水。
分量不多,加起來也不過幾十斤,卻沉甸甸地承載著全堡的希望。
回到寨內,李琰立刻讓人在鐵匠鋪旁邊清理出一片空地,架起幾口最大的鐵鍋。
咸水被倒進鍋里,粗大的柴火在灶下熊熊燃燒。噼啪的爆裂聲中,渾濁的水面翻滾著,冒出帶著濃烈咸腥味和奇怪雜質味道的白氣。
水汽蒸騰,鍋底漸漸析出灰黑色、粘稠的糊狀物。
熬!
不停地熬!
耗費了堆積如山的柴火,直到鍋底只剩下一層厚厚的、顏色灰黑、夾雜著泥沙和其他不明雜質的堅硬結塊。
李琰用鐵鏟小心地將這些結塊撬起,敲碎。
這便是初步熬出的粗鹽。
顆粒粗糲,顏色灰黑,散發著苦澀和土腥味,嘗一小口,咸苦之外還有種難以形容的怪味。品質低劣得令人皺眉。
然而,當李琰將這捧灰黑色的東西展示在葉七娘和老梁等人面前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葉七娘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塊,放在舌尖,細細品味。苦澀和怪味讓她眉頭緊鎖,但那純粹的、無可替代的咸味,卻讓她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光芒!
“堡主!是鹽!是能吃的鹽!”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雖然雜質多,味道差勁,但只要…只要想法子濾凈些,就能救命!”
她飛快地盤算著:“耗柴巨大!但鷹嘴崖若真能持續取水,哪怕每十天熬一小鍋,也能大大緩解堡內缺鹽之苦!若真能找到法子擴大水源…”她沒再說下去,但眼中的光芒已經說明一切。
鹽泉帶來的短暫振奮,很快被另一個現實的冷水澆醒。
葉七娘陪著李琰巡視新開墾的梯田。
寨子東面和北面,新開墾出的土地連成一片,規模不小。然而,播種下去的粟苗和豆苗,長得稀稀拉拉,葉片泛著不健康的黃綠色,遠不如堡子附近最早開墾的那幾片梯田綠意盎然。一陣寒風吹過,孱弱的幼苗瑟瑟發抖,隨時可能夭折。
一個跟著開荒的老農蹲在地頭,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撮土,搓了搓,又抓起一把,湊到鼻子下聞了聞,搖著頭重重嘆了口氣:“堡主啊,這地…它沒勁兒啊!瘦得很!看著開出來了,可底子薄,養不住苗!照這么下去,別說收成,能不能撐過夏天都難說。”
李琰眉頭緊鎖。
糧是根基!沒了糧,一切皆休。
他看著腳下貧瘠的黃土地,又看了看不遠處新建的、散發著惡臭的公共茅廁和同樣氣味難聞的牲畜圈,目光最后落在寨子里堆積如山的草木灰和廚房傾倒出來的爛菜葉、泔水上。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清晰浮現。
他猛地轉身,指向那幾處散發著穢氣的地方,聲音斬釘截鐵,清晰傳遍圍攏過來的眾人:
“從今日起!堡內所有穢物——茅廁糞尿!牲畜圈里的糞便墊草!灶膛燒盡的草木灰!廚房丟掉的爛菜葉、泔水!還有掃攏的枯枝敗葉!統統不許亂倒!”
眾人愕然,不解其意。
李琰手指用力點向東邊一片預留的洼地:“都給我運到東邊那個大坑里去!一層穢物,一層土,一層草木灰,一層爛葉子!一層層堆上去!堆滿了,再用厚土給我蓋嚴實了!悶著!”
惡臭?集中堆肥?
人群中頓時炸開了鍋!
“我的娘!那得多臭啊!”
“堡主,這些東西又臟又臭,埋起來多省事?堆一起…這不是找罪受嗎?”
“是啊!靠寨子這么近,夏天還不得熏死人?招蒼蠅蚊子!”
抱怨聲四起,尤其是那些窩棚靠近東邊洼地的流民,更是愁眉苦臉。連葉七娘都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面露難色。
“臭?”李琰的聲音陡然拔高,壓過了所有議論。他目光銳利,掃過一張張或疑惑或抵觸的臉,“這叫漚肥!爛透了,臭氣散了,就是滋養田地的金疙瘩!”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貧瘠的黃土:“看看這地!為什么長不好莊稼?沒肥力!人吃飯才有力氣,地也得‘吃’東西才有力氣長莊稼!糞尿、爛草、草木灰、泔水,爛透了就是地最愛吃的‘飯’!撒進地里,地才有勁兒,苗才能壯!這叫養地!”
他看向葉七娘:“葉總管,此事關乎堡子存續!必須強制執行!安排專人負責收集!專人管理堆肥坑!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哪個區域臭氣熏天沒蓋好土,我唯你是問!”
葉七娘看著李琰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那些枯黃的粟苗,猛地一咬牙,拋開捂鼻的手,用力點頭:“明白!我親自盯著!”
一直沉默的白芷此時也緩步上前,聲音清冷卻帶著醫者的權威:“堡主所言極是。醫理有云,腐熟之物,化濁歸清,反能滋養萬物。草木灰可抑穢氣,厚土覆蓋可隔絕蟲蠅。此法雖穢,功在根本。”
收集穢物的隊伍成立了。
每天清晨,專人推著臭氣熏天的糞車,挨個清理公共茅廁和牲畜圈;另有人挑著擔子,收集各處傾倒的草木灰、爛菜葉和泔水。這些東西被源源不斷地運往東邊洼地的巨大深坑。
坑是現挖擴大的,深達數米。穢物按照李琰的要求,一層層鋪入坑中,每鋪一層,便覆蓋一層厚厚的泥土和草木灰。即便如此,隨著堆積物的增多和天氣轉暖,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與氨氣的濃烈惡臭,還是頑強地穿透土層,彌漫開來,籠罩了大半個磐石堡的東側。
靠近堆肥坑的窩棚區,氣味更是令人窒息。婦人們出門都得掩著口鼻,孩子們被熏得哇哇直哭。
抵觸的情緒日益高漲。
一天夜里,負責巡查的老梁手下,抓到了兩個試圖將滿滿一桶夜香偷偷倒進溪流的漢子。他們被揪到李琰面前時,捂著臉辯解:“堡主…實在是…實在是臭得受不了啊!娃子夜里都睡不安生…”
人群竊竊私語,不少人臉上露出同情。
李琰看著那兩個漢子,眼神冰冷如鐵:“受不了?想活得干凈?行!”
他猛地一指遠處貧瘠的新田:“看看那些快死的苗!想想十天之后我們可能就要斷糧!都餓死了,就干凈了?”
“拖下去!按堡規,亂倒穢物,污染水土,鞭二十!罰五日重勞役!所住窩棚,遷至堆肥坑下風口三里外!”李琰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余地。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悶響和凄厲的慘嚎,再次震懾了人心。
第二天清晨,當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再次彌漫時,許多人都捂住了鼻子,卻沒人再敢抱怨。然而,更讓人震撼的是,他們看到堡主李琰,挽起了袖子,褲腿高高扎起,手里拿著一柄長柄木叉,竟然親自跳進了堆肥坑邊緣!
他無視那濃烈到幾乎實質化的臭味,用木叉奮力翻攪著坑里黑乎乎、黏膩膩的穢物混合物,讓底下的翻上來接觸空氣。腐熟的氣息混合著泥土味猛烈地散發出來,更加刺鼻。
汗水混著濺起的黑泥,順著李琰剛毅的側臉流下。他眉頭緊鎖,動作卻堅定有力。
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看著他,看著這位可以決人生死、帶領他們殺出血路的堡主,此刻卻親手翻動著最污穢的糞土。以身作則,莫過于此!那些抵觸的眼神,漸漸變成了復雜的敬畏和沉默的服從。連葉七娘也默默地找來木叉,咬著牙,忍著翻騰的胃,跳下坑去幫忙翻攪。
就在眾人屏息凝神,看著堡主親手攪動那代表著未來希望的污穢之物時,寨墻望樓上,尖銳的示警銅鑼聲再次撕裂了山間的寧靜!
鐺!鐺!鐺!
急促得如同暴雨砸落!
“山下有人!官…官差!”望樓上值守的漢子聲音帶著一絲驚惶和難以置信。
李琰猛地停下手里的木叉,抬起頭,沾滿黑泥的臉上,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電,瞬間刺破彌漫的惡臭,投向寨門方向。
石頭和老梁如同兩道旋風,已經撲上了寨墻。
只見山下那條蜿蜒的土路上,塵土微揚。一小隊約莫十來個人馬,正慢悠悠地朝著磐石堡的山門方向行來。
沒有甲胄,只有幾匹駑馬和幾頭毛驢。
隊伍前方,一個留著兩撇油光水滑鼠須、身著洗得發白的青布衫、頭戴黑色吏巾的中年人,端坐在一匹瘦馬上。
他腰間懸著一塊小小的木牌和一桿紅漆算盤,顯得不倫不類。身后跟著幾個歪戴帽子、斜挎腰刀、一臉痞氣的差役,剩下的則是背著包袱、拿著繩子和空口袋的幫閑。
為首那鼠須吏員勒住馬,清了清嗓子,用帶著濃濃官腔、刻意拔高拉長的尖細聲音,朝著高聳的磐石堡寨門方向喊道:
“喂——!堡子里的人聽著!”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了上來,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慢:
“此地方圓三十里山川土地,皆屬河陰縣治!爾等聚眾流民,私設堡寨,擅墾無主荒地,實乃目無王法!”
他捻著鼠須,綠豆眼里閃爍著精明與貪婪:
“速速大開寨門!本典史奉縣令大人鈞命,前來清點丁口,勘測田畝!爾等隱匿人口,私墾土地,須當補繳歷年丁稅、地稅、厘金!若敢拖延抗稅……”
他拖長了腔調,威脅意味十足:
“便以聚眾謀逆、抗稅不遵論處!到時大軍壓境,爾等皆成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