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北風卷過山脊,吹得磐石堡寨墻上新立的望樓旌旗獵獵作響。
李琰獨自站在北墻最高處,俯瞰著他的領地。
腳下,是經歷血火錘煉后煥然新生的磐石塢。
原本低矮殘破的寨墻,如今被條石和厚木層層加固,如同沉默巨獸虬結的筋骨,在朝陽下投下厚重的陰影。新筑的望樓如同衛士警惕的眼睛,牢牢盯著山下蜿蜒的道路和遠處蒼茫的原野。
寨內,曾經雜亂擁擠的窩棚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分區明確的茅屋群落:居住區炊煙裊裊,倉儲區壁壘森嚴,醫館單獨成院,匠作區緊挨著寨墻。
最醒目的,是那間終日傳來叮當聲響的石屋,煙囪里冒著滾滾黑煙——孫瘸子的鐵匠鋪,正日夜不息地錘煉著磐石堡的爪牙。
視線越過寨墻,東面山坡上,新開墾的梯田如同大地的階梯,倔強地伸展開來。粟苗已抽出青嫩的葉片,在寒風中頑強地挺立著,連成一片片充滿生機的淡綠。旁邊低洼處,豆苗也拱出了泥土,嫩綠的芽尖點綴著棕褐色的土地。
寨門前方,一片空地被打磨平整,成了簡陋的校場。五十名常備戰兵排成隊列,在老梁嘶啞的號令聲中,動作整齊地操練著劈砍格擋。
石頭魁梧的身影立于隊前,如同定海神針。不遠處,五個精壯的漢子正排成一列,在老梁的親自指點下,費力地拉開沉重的擘張弩,瞄準著遠處的草靶。弩弦緊繃的嗡鳴,混雜著操練的呼喝聲,敲碎了清晨的寂靜,奏響一曲生機勃勃又肅殺凜然的生存樂章。
人口悄然突破了三百關口。
戰火的洗禮、痢疾的考驗,不僅沒有擊垮這座塢堡,反而像大浪淘沙,淘去了怯懦與松散,凝聚起更強的向心力。
源源不斷吸收的流民和徹底歸心的張家溝遺民,讓這片曾經荒涼的山坳充滿了人聲。
在葉七娘井井有條的打理下,糧倉雖未豐盈,但粟米豆菽尚能支撐數月;鹽罐雖淺,卻也暫時無虞;鐵匠爐的火焰未曾熄滅,鐵料消耗巨大卻也穩步積累。一種在刀鋒上求存的、脆弱的平衡,已然建立。
議事堂內,爐火燒得正旺,驅散著初冬的寒意。磐石塢的核心齊聚一堂。
葉七娘攤開她精心記錄的賬簿,條理清晰地匯報著物資儲備與開銷,眉宇間帶著掌控全局的沉穩:“…糧可支三月,鹽鐵耗用快,需盡快設法補充。皮毛山貨換回之物,杯水車薪。”
老梁拄著拐杖,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卻自信滿滿:“寨墻三丈二尺厚,陷坑箭樓三十六處。弩隊五日可成,五十戰兵日日操練,雖無鐵甲,骨頭夠硬!”他渾濁的目光掃過石頭,石頭立刻挺直腰板,眼神兇狠如狼。
白芷安靜地坐在角落,藥箱放在膝上,清冷的面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也是磐石堡人心深處最安穩的定海神針。
她的存在,便是活命的保障。
蕭玉璃依舊抱著手臂,靠在最遠的石柱陰影里,仿佛隔絕于這份喧鬧的生機之外,深青的衣袂紋絲不動,清亮的眼眸半闔著,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沉寂卻無人敢忽視其鋒芒。
連趙六也因情報之功,得以縮在門邊角落旁聽,臉上帶著混雜著興奮與惶恐的潮紅,腰桿卻挺直了幾分。
“稟堡主!”趙六見眾人目光掃來,連忙開口,聲音帶著刻意壓制的急促,“北…北面有信!狄人!有小股北狄狼騎,破了咱們北邊云嶺關的隘口!鉆進了青、朔兩州交界地!燒殺搶掠,好幾個村子…都…都平了!聽說…聽說后面還有更多難民,正朝南邊涌呢!”
“狄騎?!”老梁倒吸一口涼氣,枯瘦的手猛地抓緊拐杖,指節發白。北狄兇名,足以令小兒止啼。
葉七娘臉色也變了:“難民南涌…人一多,糧食更緊!而且…”她看向李琰,憂心忡忡,“山下青陽鎮的鹽鐵價格,已經翻了三倍!想要,只能冒險去更遠的臨川縣,路途艱險,耗費巨大,還可能被崔家探子盯上!”
“堡主,”老梁沉吟片刻,渾濁的眼中爆出精光,“五十戰兵守堡尚可,若狄騎流寇同至,或崔家卷土重來,力有未逮!當務之急,一需擴軍!二要精兵!若有幾十匹好馬,練出一哨騎兵…”
他話未說盡,意思卻明:固守一隅,絕非長久之計。
磐石堡要活下去,要壯大,要么尋得強大盟友,要么…就必須向外爭奪更廣闊的生存空間和資源!
一直沉默如冰的蕭玉璃,此刻卻緩緩抬起了眼簾。
她的目光越過跳動的爐火,落在李琰臉上,清冷的聲音如同寒泉滴落,瞬間凍住了議事堂內所有關于鹽鐵馬匹的討論:
“洛邑消息。”
僅僅四個字,便讓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洛邑,帝都所在,權力漩渦的中心!
“柳承恩。”蕭玉璃吐出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名字,權傾朝野的宰相!“他在清洗朝堂。異己者貶謫流放,門生故舊安插要津。”她的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洞悉風暴的冰冷,“南方諸州,賦稅已預征至三年后。各州刺史、都督,或依附,或被剪除…大亂之象已顯。你們這座塢堡,偏安這山坳,能躲幾時?”她清冷的目光掃過眾人,“遲早,會被卷入更大的漩渦。尸骨無存,或,攪動風云。”
議事堂內死寂一片,只有爐火噼啪作響。
李琰緩緩站起身,沒有說話。他走出議事堂,帶著一身沉重的思緒,踏上了加固后的北寨墻。
凜冽的寒風如同刀子刮過臉頰,卻吹不散他心頭翻滾的熱浪。他扶著冰冷粗糙的墻磚,極目遠眺。
腳下,是初具規模、生機與肅殺并存的磐石塢——他用血與命,從絕境中奪來的立足之地。
身后,是追隨他一路拼殺至此的一張張面孔:沉穩的葉七娘,兇悍的老梁,勇猛的石頭,清冷的白芷,神秘的蕭玉璃,乃至惶恐又帶著希望的趙六…他們是基石,也是枷鎖。
目光越過層疊的山巒,那條蜿蜒如帶的寒江在遠處奔騰流淌,更遠處,是蒼茫無盡、烽煙隱隱的大地。流民哀嚎,狄騎肆虐,豪強割據,朝堂傾軋…這亂世如同一頭饑餓的巨獸,貪婪地吞噬著一切。
一股灼熱的氣息從胸腔深處升騰而起,瞬間驅散了北風的刺骨冰寒。
磐石塢?
這高墻深壘,這三百余口人,這叮當作響的鐵匠爐,這青青的粟苗…它們是什么?
是他李琰的囚籠嗎?
不!
它們是火種!
是他在這個吃人世道里,親手點燃的第一簇微弱的火!
光守在這里,像兔子一樣縮在巖縫里,躲過一次又一次獵殺…夠嗎?
不夠!
遠遠不夠!
亂世如洪流,席卷萬物。獨善其身,終為齏粉!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如同昔日“阿棄”一樣掙扎求存的流民,還有無數即將被這亂世碾碎的螻蟻!
他握緊墻磚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冰冷的觸感卻讓他心中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
“這亂世…”
低沉的聲音從他喉間滾出,起初只是自語,隨即卻如同滾雷般在心頭炸響,帶著一種宣告天地、斬斷過往的重量:
“總要有人站出來!”
火光在他眼中熊熊燃燒,銳利如鷹隼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刺破了厚重的陰云,望向那深不可測、卻又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給更多人,掙一條活路出來!”
他的背影在初冬的寒風中挺立如山岳,磐石塢主李琰,徹底告別了只為求存的流民阿棄:
“磐石塢——”
他頓了頓,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金鐵交鳴,響徹在磐石堡的上空,也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只是起點!”
豪言余音未散,山下,望樓值守的漢子突然發出急促的示警呼哨!
嗚——嗚——
凄厲的哨音撕裂了山間的寧靜!
李琰猛地轉身,鷹隼般的目光瞬間投向山下。
寨墻上所有值守的漢子都撲向了墻垛,石頭和老梁如離弦之箭般沖出議事堂。
只見山下蜿蜒的土路上,并無預料中崔家聯軍的旌旗刀槍。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延至視野盡頭、緩緩蠕動而來的…灰黃色的浪潮!
塵土飛揚!
那是無數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扶老攜幼的身影!他們如同被洪水驅趕的蟻群,踉蹌著,哭嚎著,絕望地向著磐石塢這座突兀出現在視野中的山堡,蹣跚涌來!
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流民潮!
新的挑戰,與那渺茫卻無法忽視的機遇,已然如同這鋪天蓋地的塵煙,滾滾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