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
凄厲的望樓哨音撕破山間清晨的薄霧,一聲急過一聲,李琰猛地轉身,幾步沖到北寨墻垛口。
山下蜿蜒的土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延至視野盡頭、緩緩蠕動著的灰黃色浪潮。
塵土在初冬干冷的空氣里飛揚,裹挾著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是軍隊的甲胄寒光,沒有整齊的隊列。只有黑壓壓、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
衣衫襤褸,幾乎辨不出原本的顏色,掛著破絮,沾滿泥污。
一張張臉,蠟黃,浮腫,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只余下對死亡的麻木和對生的最后一點本能渴求。
哭嚎聲、壓抑的咳嗽聲、孩童撕心裂肺的尖叫、垂死者的微弱**……無數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匯成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絕望洪流,沖擊著磐石堡高聳的寨墻。
數百?遠不止!怕是上千!
堡墻上值守的漢子們臉色發白,握著刀槍的手心全是冷汗。他們經歷過血戰,卻從未見過如此絕望的人海。那濃重的、混合著汗臭、排泄物和疾病的氣味,仿佛已經順著風飄了上來。
“我的老天爺……”老梁倒吸一口涼氣,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墻磚,指節泛白,“堡主!不能開!絕對不能開??!”
他猛地轉向李琰,渾濁的老眼里全是急迫和恐懼:“看看!看看這些人!咱們的糧倉才多少存糧?三百張嘴都勒緊褲腰帶!這幾百上千人涌進來,一人一口就能把咱們啃光!餓瘋了的人,比狼還狠!還有……萬一!萬一崔家的探子,或者那些殺千刀的狄人奸細混在里面,趁亂里應外合……”他不敢再說下去,聲音都變了調。
葉七娘也急匆匆跑上寨墻,看著山下景象,臉唰地沒了血色。她掌管堡內物資,最清楚家底。
“堡主,咱們自個兒都緊巴巴撐到開春……這、這放進來……”她嘴唇哆嗦著,后面的話被巨大的壓力堵在喉嚨里。
石頭魁梧的身軀像鐵塔般立在李琰身后,沉默著。但他緊握著腰間橫刀刀柄的手,青筋畢露。趙六縮在更后面,恨不得把自己藏進墻縫里,大氣不敢出。
只有蕭玉璃,不知何時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墻頭角落,抱著手臂,清冷的眸子掃過山下的人潮,又瞥了一眼李琰緊繃的側臉,眼神淡漠,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李琰沒有回應任何人。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鐵錐,穿透飛揚的塵土,死死釘在山下那片絕望的洪流中。
他看到一個枯瘦如柴的老婦人,抱著一個襁褓,襁褓里的小臉青紫,早已沒了氣息,她卻茫然地拍打著,嘴里發出不成調的嗚咽。他看到幾個半大的孩子,赤著腳,腳上全是凍瘡和血口,互相攙扶著,眼神空洞得像失了魂的傀儡。
他看到一個斷了腿的漢子,用雙手在冰冷的地上艱難爬行,身后拖出長長的血痕。他更看到無數雙眼睛,渾濁的,絕望的,但在望見這座突兀矗立的山堡時,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近乎瘋狂的希冀——那是溺水者看到浮木的光!
那光,像針一樣刺進李琰的心底。
“阿棄”的記憶碎片在腦中翻涌。那刺骨的饑餓,那瀕死的絕望,那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冰冷……與眼前的一切重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冰冷刺肺,卻瞬間壓下了胸腔里所有的權衡、所有的恐懼。他轉過身,面對堡墻上所有或驚惶、或勸阻、或沉默的臉。
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每一個人心上,穿透了墻外的嘈雜:
“開寨門!”
“什么?!”老梁失聲。
“放人進來!”
李琰的目光掃過眾人,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分區域安置!”
他猛地拔高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鐵血殺伐之氣,清晰地傳遍墻頭墻內:
“但有作亂者——殺無赦!”
命令已下,如同軍令!
沉重的寨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艱難地拉開了一道縫隙。這道縫隙,如同打開了地獄與人間的閘口。
“進堡!快進堡!”
“別擠!別擠??!”
“娘!娘你在哪?!”
“孩子!我的孩子!”
絕望的洪流找到了宣泄口,瞬間爆發出更猛烈的混亂。
哭喊、嘶嚎、推搡、踩踏……人潮瘋狂地涌向那道狹窄的門縫。石頭早已帶著五十名戰兵頂在門前,如同磐石般死死卡住通道。
“排隊!一個個進!擠者死!”石頭怒吼如雷,手中橫刀猛地劈在旁邊的木樁上,木屑紛飛!幾個試圖硬擠的壯漢被戰兵們用刀鞘、槍桿狠狠砸倒在地。
血腥的威懾瞬間壓下了最瘋狂的混亂。
寨門內,葉七娘帶著一群健壯的婦人,如同救火的螞蟻,飛速地在寨內空地、廢棄角落搭起簡易的草棚架子,鋪上僅有的干草。
白芷則帶著她新收的幾個手腳麻利的學徒,抬著藥箱,拿著剛熬好的、氣味刺鼻的藥水桶,沖進人群。
“有發熱的!咳嗽帶血的!這邊!進隔離棚!”白芷清冷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她指著寨子西邊一處早已清理好的廢棄石屋區。幾個學徒立刻開始拉人,強行將癥狀明顯的人拖走隔離。
老梁拄著拐杖,帶著戍衛隊的人,用長矛和呼喝聲,粗暴地將混亂的人流分割、驅趕向不同的區域:廢棄的廟宇、背風的山洞、新搭的草棚……哪里能塞人就往哪里塞??藓奥?、呵斥聲、病痛的**聲混雜在一起,整個磐石堡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混亂的難民營。
寨子中央,幾口臨時架起的巨大鐵鍋下,火焰熊熊燃燒。渾濁的沸水里翻滾著稀薄的粟米,混雜著剁碎的野菜根莖,甚至是一些勉強可食的樹皮草葉。稀粥的氣味,對饑餓到極致的人來說,就是最致命的誘惑。
粥剛熟,蓋子掀開。
“粥!有粥!”
“給我!給我!”
“滾開!我的!”
瞬間的寂靜后,是更恐怖的瘋狂!人群像聞到血腥的鯊魚,完全失去了理智,紅著眼撲向粥鍋。鍋邊的婦人被撞倒,維持秩序的戰兵被沖得連連后退。眼看一場慘烈的踩踏就要發生!
“找死!”石頭目眥欲裂,魁梧的身軀猛地撞進人群最前端,手中橫刀帶著厲嘯狠狠劈下!
咔嚓!
盛粥的大木勺被一刀劈成兩段!
滾燙的稀粥濺了沖在最前面幾個流民一臉,燙得他們慘叫后退。
石頭橫刀在手,兇煞之氣如同實質,聲音如同炸雷:
“排隊!給老子排好隊!”
“人人有份!”
“再敢搶——老子剁了他的爪子扔出去喂狼!”
冰冷的刀鋒,兇厲的眼神,配合著戰兵們齊齊踏前一步的威壓,終于將這群餓瘋了的人暫時鎮住。一條歪歪扭扭、充滿了恐懼和渴望的長隊,在刀鋒的逼迫下,艱難地排了起來。
第一碗渾濁、滾燙、散發著古怪氣味的稀粥,被一個顫抖的老者捧在手里。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碗里那點可憐的糊糊,嘴唇哆嗦著,猛地低頭,像牲口一樣貪婪地啜吸了一口。
滾燙的粥燙得他直咧嘴,他卻死死捧著碗,渾濁的淚水混著鼻涕,大顆大顆地砸進碗里。
“嗚……”
壓抑了太久的絕望和驟然得到一絲溫飽的酸楚,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聲嗚咽響起,隨即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捧著粥碗的流民,無論老少,都像那個老者一樣,一邊貪婪地吞咽著滾燙的稀粥,一邊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整個安置區,回蕩著令人心碎的、此起彼伏的嚎啕。
李琰站在高處,看著瞬間空下去大半的糧倉方向,看著擠滿了每一個角落、黑壓壓一片的人頭。
磐石堡的人口,如同被吹脹的氣球,瞬間激增到了近六百!
糧食、飲水、衛生、疫病防控、治安管理……無數座沉重的大山,轟然壓在他的肩頭。他的眉頭鎖得死緊,像打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潑灑在喧囂漸息的磐石堡上空。
臨時安置區里,疲憊到極點的流民們蜷縮在草棚、山洞的各個角落,沉入了不安的睡夢,間或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咳嗽和夢囈。
李琰獨自一人,提著昏暗的風燈,在臨時安置區狹窄的通道間緩緩巡視。空氣里彌漫著汗臭、藥味和排泄物的混合氣息,令人窒息。腳下是泥濘和垃圾,每一步都踩在生存的污穢之上。
他緊繃的神經不敢有絲毫放松。白天那碗稀粥暫時壓下了暴動,但饑餓的陰影從未遠離,絕望隨時可能再次點燃瘋狂。
突然!
前方糧倉所在的區域邊緣,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從一堆雜物后猛地竄出!像一只受驚的老鼠,貼著墻根,快速而無聲地溜向糧倉那扇厚重的木門!
黑影的動作極其熟練,顯然觀察已久。
李琰瞳孔驟然收縮,手瞬間按向腰間斷刀!
然而,比他動作更快的是黑暗中埋伏的暗哨!
“誰?!”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墻角陰影里,一道人影猛地撲出,手中長矛帶著寒光直刺黑影!
那黑影顯然沒料到暗哨就在附近,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猛地縮頭,險之又險地避開矛尖,看也不看,轉身就朝著旁邊擁擠的流民草棚區一頭扎了進去!
噗通!嘩啦!
黑影撞倒了一片草棚支架,引起一陣短促的驚呼和怒罵,瞬間消失在混亂的人影和倒塌的棚架之后,如同水滴匯入大海,蹤跡全無。
暗哨持矛追到棚區邊緣,看著里面被驚醒、茫然無措又帶著驚恐的流民面孔,只能恨恨地頓住腳步,無法再追。
李琰提著風燈,站在原地?;椟S的光線照亮了他半張臉,冰冷,堅硬,沒有一絲表情。只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隱患,果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