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汞,壓得人喘不過氣。
巨大的天幕懸于殿外,方才還映照著朱壽那跋扈無倫、視皇權如兒戲的囂張背影,此刻卻已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幽藍。
仿佛那權傾天下的“鎮國公”踏入草原后,便將整個大明的氣運也一并帶入了無邊的黑暗與絕望。
朱元璋癱坐在冰冷的龍椅上,臉色灰敗如槁木,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死寂的幽藍。
他精心構建的江山秩序,他引以為傲的朱明皇權,在天幕揭示的未來里,被踐踏得支離破碎。
那空白圣旨上刺目的玉璽印,那“鎮國公萬歲”的僭越狂呼,如同毒刺般深深扎在他心頭,抽干了他最后一絲力氣。
他甚至懶得去看階下同樣面沉似水的兒子們和臣子們。
完了嗎?他辛苦打下的江山,難道真要斷送在那些不肖子孫和無法無天的權奸手里?
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幻滅感,幾乎要將他吞噬。
馬皇后緊握著丈夫冰涼的手,眼中是深切的憂慮和無言的悲憫。
太子朱標垂首侍立,緊抿的嘴唇透著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徐達、藍玉、耿炳文等勛貴武將,或眉頭緊鎖,或面含慍怒,殿內彌漫著一種大廈將傾、無力回天的窒息氛圍。
連素來桀驁的藍玉,此刻也眼神陰鷙地盯著天幕,不發一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幾乎要將所有人淹沒之際——
嗤啦!
一聲如同裂帛般的銳響,猛地撕裂了天幕的死寂幽藍!
一道刺目的猩紅,如同燎原的野火,又似破曉的旭光,帶著一股決絕慘烈的氣勢,悍然撞入所有人的視野!
那是一面迎風獵獵招展的巨大旗幟!旗面殷紅如血,中央用濃墨重彩、力透“布”背地書寫著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奉天靖難!”
轟!
整個奉天殿,仿佛被這道猩紅的“義旗”點燃了!死寂被瞬間打破!
所有人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各自的情緒泥沼中驚醒,齊刷刷地抬起頭,目光死死釘在那面如同泣血般的大纛之上!
猩紅的“清君側”大旗之下,是巍峨的南昌城樓!
城樓之上,甲胄森然,刀槍如林!一位身著親王蟒袍、看不清具體面容但氣勢凜然的藩王(寧王),正立于城頭,對著下方匯聚如潮的軍民慷慨陳詞!
天幕雖無法聽清他的話語,但其振臂高呼、群情激憤的場面,已足以說明一切!
更關鍵的是,隨著他手臂的揮動,無數雪白的紙張如同紛飛的雪片,從城樓上灑落!
天幕的鏡頭精準地捕捉到其中一張飄落的檄文,將那上面力透紙背、如同刀鋒般銳利的文字,清晰地投射在洪武君臣眼前:
“上以莒代鄭,太祖皇帝不血食矣!”
這十幾個字,如同十幾道驚雷,狠狠劈在奉天殿的每一個角落!
“莒代鄭”!
“太祖不血食”!
朱元璋那原本癱軟在龍椅上的身體,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電流,“騰”地一下,竟直挺挺地彈了起來!
那雙方才還空洞死寂、如同枯井般的眼睛,此刻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如同兩柄淬了火的利刃,死死釘在天幕那十個大字上!
灰敗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胸膛劇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龍椅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
“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如同炸雷般從朱元璋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激動和狂喜!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文房四寶齊齊一跳,“好子孫!這才是我朱家的種!這才配做太祖朱元璋的子孫!血性未泯!忠義尚存!知道祖宗社稷被人糟蹋了!知道要替天行道!清君側!清得好!”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方才的絕望。朱元璋激動得在御階上來回踱步,須發戟張,仿佛瞬間年輕了二十歲!
管他這寧王是誰的后代?管他能不能成功?
這面旗豎起來了!這聲吶喊發出來了!這就證明他朱元璋分封諸王拱衛社稷的國策沒有錯!
證明朱家的血脈里還有硬骨頭!
證明他老朱家的江山,還沒爛到根子上!
哪怕最終是曇花一現,是飛蛾撲火,也足以讓他這個開國之君在絕望的深淵里,抓住一根名為“希望”的稻草!
“吾皇圣明!”階下群臣反應極快,立刻山呼海嘯般跪倒一片,齊聲高呼!
雖然絕大多數人心知肚明,這寧王多半是螳臂當車,九死一生,但此刻誰敢掃了皇帝陛下這劫后余生般的興頭?自然是馬屁如潮,叫好聲震天響。
徐達、耿炳文等老成持重的,也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一絲欣慰,至少……還有藩王敢站出來,沒讓那朱壽一手遮天!
在一片歌功頌德、贊揚寧王忠勇的聲浪中,一個帶著明顯陰陽怪氣的聲音卻顯得格外刺耳。
“呵!奉天靖難?靖得好!”
晉王朱棡抱著胳膊,斜睨了一眼站在武將隊列前端的燕王朱棣,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
“要我說,這寧王一脈,才是天命所歸!當年他祖宗朱權,被某人(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朱棣)騙得好慘!靖難之前說得好聽,‘事成之后,中分天下’,結果呢?兵權被削得干干凈凈,連封地都被從北疆大寧挪到了這南昌!”
“嘿,風水輪流轉,如今燕王的后人寵信奸佞,禍亂朝綱,惹得天怒人怨!這不,報應來了!老天爺都看不過眼,讓寧王的后人出來撥亂反正,重續我大明正統!此乃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朱棡這番話,尖酸刻薄,字字誅心,更是**裸地將矛頭指向了朱棣!
大殿內熱烈的氣氛瞬間為之一滯。許多大臣的目光在朱棡、朱棣和龍椅上興奮未消的朱元璋身上來回逡巡,噤若寒蟬。
朱棣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股怒火直沖頂門!
老三這是借題發揮,在父皇和滿朝文武面前給他上眼藥!
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正欲開口反駁——
“三弟!”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響起,壓過了朱棡的挑釁。
太子朱標向前一步,擋在了朱棣身前,也隔絕了朱棡那充滿惡意的視線。
他環視殿內,目光掃過激動的父皇,憤憤的三弟,沉默的四弟,以及神情各異的群臣,最終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只要這江山,還是我們朱家的天下,還是太祖皇帝血脈在執掌神器……”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蒼涼,“……至于是哪個兄弟的后人坐在那個位置上,又……又有何區別呢?”
朱標此言一出,殿內瞬間陷入一種更加微妙而復雜的寂靜。
朱元璋臉上的狂喜微微一滯,目光復雜地看向自己這個溫厚仁孝的長子。
他聽懂了朱標話里的未盡之意——靖難之役,最大的受害者,正是標兒這一脈!
標兒這是在用最平靜的語氣,訴說著最錐心的痛楚!
他看似豁達的話語背后,是對自己血脈傳承在殘酷皇權斗爭中凋零的無奈與悲涼!
到了正德年間,他朱標還有沒有直系后人留存于世?
恐怕……早已湮沒在塵埃里了。這份隱痛,讓朱元璋方才的狂喜也蒙上了一層陰影。
朱棡被大哥堵得一時語塞,只能悻悻地哼了一聲。
朱棣看著大哥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聽著他那包含萬千心緒的話語,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方才的怒火化作了沉甸甸的愧疚與酸楚。
徐達、藍玉等人則默然垂首,皇家的恩怨情仇,是他們這些外臣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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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錢塘江畔的草廬內。
羅貫中與施耐庵師徒二人,也正凝神望著天幕中那面猩紅奪目的“奉天靖難”大旗,以及南昌城頭那位振臂一呼的寧王身影。
案上,《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書稿依舊攤開著,停留在劉備顛沛流離、寄人籬下卻始終高舉“漢室宗親”旗幟的篇章。
“老師,”羅貫中放下手中的朱筆,望著天幕,聲音帶著一絲探究與思索,“您看這寧王……高舉義旗,檄文直斥朝廷無道,以‘太祖不血食’為號,聚兵南昌……此情此景,像不像那漢末昭烈皇帝劉備?雖暫居一隅,卻心懷社稷,志在匡扶?”
施耐庵捋著花白的胡須,渾濁的目光在天幕上那面猩紅大旗和寧王模糊的身影上停留良久,緩緩搖頭,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苦笑:“形似……而神未必同啊,貫中。”
他指著天幕:“劉備漂泊半生,屢敗屢戰,其志堅韌,其行雖困頓卻不失仁德之名,故能聚關張諸葛之杰,三分天下有其一。可這寧王……”
施耐庵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洞穿世事的銳利,“你看他檄文,‘莒代鄭’,字字如刀,直指中樞,怨毒之氣幾乎破幕而出!他起兵之地南昌,非是邊陲,而是腹心!此非流亡聚義,而是腹心之地悍然舉兵!其勢看似洶洶,其心……恐非純為‘奉天靖難’,而意在……”
后面的話,施耐庵沒有說下去,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書案上那個剛剛被他撕碎的的草稿紙堆上,輕輕點了點。那堆紙屑,正是之前被朱壽刺激后撕掉的關于“曹操”的構想。
羅貫中心領神會,眼中也閃過一絲了然和凝重。他重新看向天幕中那位意氣風發、立于城頭的寧王,喃喃自語:“是啊……檄文怨毒,腹心舉兵……這是孤注一擲的豪賭,是烈火烹油的險棋。他要做的,恐怕不是流亡的昭烈,而是……直搗黃龍的……”
他也沒有說出那個名字,只是目光下意識地瞟向了書稿中另一處,那里隱約可見“張角”二字墨跡。
師徒二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和一絲不祥的預感。
無論這寧王是欲效仿昭烈匡扶漢室,還是想效仿張角席卷天下,在這權奸(朱壽)當道、中樞混亂的時局下,他這面“義旗”所點燃的,恐怕絕非僅僅是希望之火,更可能是將整個大明拖入更深戰亂與分裂的燎原烈焰!
天幕的光芒,定格在南昌城頭那面猩紅的“清君側”大旗上,獵獵招展,殷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