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上,應州戰場的硝煙似乎還未散盡。
畫面俯瞰,廣袤的草原上,蒙古騎兵如退潮般向北席卷而去,丟下狼藉的營盤和遍地的狼煙。象征著大元可汗的蘇魯錠大纛,在殘陽如血的天幕下,帶著不甘與倉惶,迅速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
“退了!韃子退了!”奉天殿內,不知哪個年輕勛貴忍不住低聲歡呼了一聲,緊繃的氣氛為之一松。
耿炳文捋著胡子,微微頷首:“雖未全殲,但能逼得韃子可汗主動退兵,此戰亦可稱……小勝。”他語氣帶著幾分保留,畢竟天幕之前展現的明軍傷亡也頗為慘重。
朱元璋緊繃的嘴角也略微松弛了一絲。馬皇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太子朱標和徐達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對后續發展的關注。
然而,當天幕的視角猛地拉近,聚焦到那座飄揚著“威武大將軍朱”帥旗的中軍大帳時,一股極其荒誕的氣息撲面而來。
帥帳之內,氣氛與帳外“勝利”的余韻格格不入。
朱壽,那位跋扈到極致的“鎮國公”,此刻并未有半分得勝將軍的意氣風發,反而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
他身穿沾滿塵土的戎裝,一腳狠狠踹翻了面前擺放著十幾顆猙獰首級的木盤!那十幾顆用石灰簡單處理過、面目扭曲的蒙古首級,咕嚕嚕滾了一地。
“十六級?!你他娘的放什么狗臭屁!”
朱壽的咆哮幾乎要掀翻帳篷頂,他怒目圓睜,指著地上滾動的首級,又猛地指向帳內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的將領們(其中江彬最為醒目),“十萬大軍!從早到晚,殺得人仰馬翻,血流成河!你告訴我,就砍了這十六顆腦袋?!江彬!你當老子是傻子嗎?!還是你瞎了狗眼?!”
“噗——!”奉天殿內,正端著茶盞的藍玉,一口熱茶全噴在了旁邊的王弼身上,嗆得他連連咳嗽,眼珠子瞪得溜圓:
“多……多少?十六級?!哈哈哈!這他娘的是打仗還是過家家?!”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滑稽的笑話。
朱棣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指著天幕,手指都在哆嗦:“這……這……近十萬人廝殺半日,就是十萬頭豬拱地,也能拱死幾百頭!十六級?這江彬莫非是韃子派來的細作?!”他完全無法理解。
就連一向沉穩的徐達,眉頭也擰成了川字,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困惑。
文官隊列中更是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所有人都覺得這數字荒謬到了極點。行軍踩踏、流矢誤傷,甚至自己人慌亂中互撞落馬,都不止死這點人!這斬獲,簡直是對“戰爭”二字的侮辱!
面對朱壽的雷霆之怒,帳內將領噤若寒蟬。
江彬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和惶恐:“大將軍息怒!息怒啊!卑職的意思是……是斬獲的首級,只有這十六顆!”
他咽了口唾沫,迎著朱壽幾乎要殺人的目光,趕緊解釋道:
“不是韃子死得少!是……是他們的可汗太他娘的狡猾了!開戰前就下了死命令:凡出戰者,若能帶回戰死同袍的尸體歸還其部落,就能直接繼承死者的全部財產、牛羊,還有……還有他的女人和娃子!”
江彬的聲音透過天幕,清晰地傳遍奉天殿:
“所以……韃子們殺紅了眼不假,可只要身邊有人倒下,立刻就有人不要命地撲上去搶尸體!咱們的兄弟剛砍翻一個,還沒等割下腦袋,旁邊就躥出幾個韃子,拼死也要把尸體拖回去!這……這仗打下來,滿地都是血,滿地都是空鞍子的馬,可……可韃子的尸首,真沒留下幾具完整的!能搶回這十六顆,已經是弟兄們豁出命才保住的……”
“轟!”
奉天殿內,朱元璋猛地一掌拍在紫檀龍椅的扶手上!那堅硬的扶手承受不住這含怒一擊,竟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轟然碎裂!木屑紛飛!
“好毒!好毒的心腸!”朱元璋須發戟張,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和冰冷的殺意,仿佛要透過天幕,將那個狡詐的韃子可汗生吞活剝!
“搶回尸體,斷我大明將士軍功之路!長此以往,誰還肯為朝廷拼死殺敵?!這韃酋……是要絕我大明的邊軍銳氣!斷我子孫的北疆長城!”
徐達臉色凝重,沉重地嘆息一聲:“上位所言極是!我大明軍功,首重斬獲。首級便是功勛,便是升遷,便是賞銀!韃子此法,直擊我軍根本!將士浴血奮戰,卻難獲寸功,久而久之……”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殿內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藍玉臉上的譏笑消失了,耿炳文也皺緊了眉頭,連朱棣都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這看似荒誕的“十六級”背后,隱藏著一條陰險歹毒、足以腐蝕大明邊軍士氣的毒計!
天幕中,朱壽聽完了江彬的解釋,臉上的暴怒并未完全平息,但那股被戲耍的荒謬感更重了。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一臉晦氣地罵道:“他娘的!照你這么說,老子辛辛苦苦打這一仗,還差點把自己搭進去,就撈著這十六顆腦袋?等回了北京城,楊廷和那幫老酸丁還不得笑掉大牙?史官那支筆……怕是要把老子寫成古往今來第一大草包了!”
他越想越氣,在帳內來回踱步,靴子踩得地面咚咚響。
這時,江彬眼珠一轉,湊近了些,臉上堆起諂媚又帶著慫恿的笑容,聲音壓得極低,但天幕神奇地放大了他的耳語:“大將軍息怒!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咱們可以……嗯……找些‘替補’?這茫茫草原,韃子部落散落,找些不長眼的,或者……弄些‘陳年舊貨’充充數?卑職保證做得天衣無縫,讓那幫閣老和史官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替補?陳年舊貨?”朱壽猛地停下腳步,側過頭,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江彬那張寫滿“懂操作”的臉。
江彬被他看得心里發毛,但還是硬著頭皮,比劃了一個隱秘的手勢,意思不言而喻——殺良冒功!或者用其他尸體冒充!
“呸!”朱壽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非但沒有心動,反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一口濃痰狠狠啐在江彬腳邊,臉上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憤怒!他指著江彬的鼻子,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凜然的怒斥:
“江彬!你他娘的給老子聽好了!這種斷子絕孫、生兒子沒屁眼的缺德事,老子不干!打死也不干!你當老子是什么人?是常遇春那個殺才嗎?!”
“常遇春”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天幕內外!
奉天殿內,鄭國公常茂正聽得心驚肉跳(殺良冒功可是大罪),突然聽到自己父親的大名被如此指名道姓地痛罵,更是被那句“斷子絕孫、生兒子沒屁眼”的惡毒詛咒嚇得魂飛魄散!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竟直接癱坐在了冰冷的地磚上,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如篩糠!
而龍椅之上,朱元璋的反應更是劇烈!他如遭五雷轟頂,身體猛地一晃!天幕中朱壽那憤怒的聲音還在繼續,如同魔咒般鉆進他的耳朵:
“…你看他常遇春!屠城、殺俘,威風吧?報應呢?!他女兒怎么死的?產后血崩!他兒子呢?削爵的削爵!他外孫呢?夭折!還有他女婿……哼!老子雖然沒有子女,但老子行事光明正大!這種缺陰德、損陽壽的臟事兒,老子碰都不會碰!怕遭報應!”
“報應……報應……”朱元璋喃喃自語,臉色瞬間變得灰敗無比,眼神空洞地望向虛空。
常遇春女兒(太子妃常氏)確實是產后血崩而死!標兒(朱標)英年早逝!雄英(朱雄英)早夭!
還有……還有天幕曾隱約透露的未來常茂被圈禁、常升被削爵、藍玉被剝皮……難道……難道這一切,真的都是因為常遇春殺戮過重帶來的……報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這位開國雄主的心神!
整個奉天殿,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冰窟!常茂癱在地上抖個不停,藍玉臉色慘白,額頭滲出冷汗,徐達、耿炳文等人亦是面無人色。
天幕中,朱壽罵完了江彬,似乎也發泄了部分怒火,但臉上的煩悶依舊。
他叉著腰,看著帳外漸漸暗淡的天色和遠處收攏隊伍、抬下傷兵的明軍士兵,眉頭緊緊鎖著。
他知道江彬的辦法是條“捷徑”,但他骨子里那份屬于武人的驕傲和對某種冥冥之力的敬畏(或者說迷信),讓他絕不肯沾染這種污穢。
“行了,滾一邊去!”朱壽不耐煩地揮揮手,趕蒼蠅似的把一臉訕訕的江彬趕開。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對著帳內負責記錄軍功和傷亡的監軍太監或兵部小官沉聲問道:
“別扯那些沒用的虛頭巴腦!老子現在只問一句實在話!這一仗,咱們自己人,死了多少?傷了多少?殘了多少?給老子報實數!不準按朝廷糊弄鬼的那套‘標準’來!死就是死,殘就是殘!少他娘的打埋伏!”
那文吏顯然沒料到朱壽會突然問這個,還要求“實數”,愣了一下,趕緊翻看手中染血的冊簿,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回……回大將軍!據各營初步清點上報,陣亡……陣亡者,確數為兩千三百七十六人;重傷致殘、恐無法再戰者……八百四十四人;余下輕傷者……逾四千之眾……”這數字,遠比那可憐的十六顆首級沉重百倍!
“只是按著朝廷所定的標準,只有五十二人才有資格算陣亡,才能領到憮恤金!”
奉天殿內,眾人不是被這傷亡數字所震撼,而是為只有五十二人才能領到憮恤金這個陣亡標準給驚呆了。
雖然作為將軍,知道在一場戰斗中,并不是所有傷亡都會被計為陣亡的,但這個數字差距也實在太差了,這個朝廷到底是哪些人在掌權呢?
難道如朱壽這樣的權臣也無能為力嗎?此時方才的“報應”恐懼被眼前可笑的事兒沖淡得已經無影無蹤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朱壽會再一次暴怒時,他卻做出了一個讓洪武朝君臣再次目瞪口呆的舉動。
朱壽猛地抬起頭,眼神掃過帳內諸將和那文吏,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
“陣亡的,按朝廷撫恤……雙倍!傷殘的,按最高標準……三倍!錢,不夠的部分……”
他頓了一下,手重重拍在自己胸口,“老子自己掏腰包!從老子的‘鎮國公俸祿’和‘威武大將軍餉銀’里扣!不夠就賣老子的豹房里的金銀財寶、古董、田莊鋪子!總之,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必須給老子送到那些死了男人、殘了兒子的家里去!誰敢在這筆錢上動手腳,老子剝了他的皮!”
“哐當——!”
奉天殿內,一直強自鎮定的魏國公徐達,手中的青瓷茶盞再也拿捏不住,失手墜落在地,摔得粉碎!茶水濺濕了他的袍角,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天幕中那個拍著胸脯說要“自掏腰包”的跋扈權臣!
藍玉張大了嘴,忘了合上。耿炳文捋胡子的手僵在半空。朱棣眼中充滿了錯愕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就連沉浸在“報應”恐懼中的朱元璋和癱在地上的常茂,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這個無法無天、視皇權如無物、被他們詛咒該死在草原上的“國賊”朱壽……他竟然會為了戰死傷殘的普通士卒,自掏腰包,發放遠超朝廷標準的撫恤?!這……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巨大的荒謬感和強烈的沖擊,如同冰火交織的浪潮,席卷了整個奉天殿。
所有人看著天幕中朱壽那張寫滿不耐煩、卻又透著一絲奇異擔當的臉,都陷入了徹底的失語和茫然。
這個權臣……他似乎和他們認知中任何一種奸佞,都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