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畫面從蒼涼的草原切回巍峨的北京紫禁城。
奉天殿內,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身著龍袍的景泰帝朱祁鈺端坐于御座之上,年輕的臉龐上沒有絲毫兄長歸來的喜悅,反而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郁和抗拒。階下,群臣肅立,空氣仿佛凝固。
有大臣出列,言辭懇切:“陛下,瓦剌既愿送歸上皇,此乃天佑大明,彰顯陛下仁德,理當遣使隆重迎回,以安天下之心!”
“迎回?!”朱祁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怨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他猛地從龍椅上站起,寬大的袍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手指幾乎要點到那進言大臣的鼻子上:“當初!當初是你們!是你們一個個跪在朕的面前,涕淚橫流,說什么國不可一日無君!說什么社稷危殆!逼著朕坐上這個位置!朕說了不想當!是你們逼朕的!”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神掃過階下沉默或尷尬的群臣,最后定格在隊列前方一個挺拔如山岳的身影上,語氣帶著近乎控訴的尖銳:“現在好了!你們把朕架到這火爐上烤著,他(朱祁鎮)要回來了!你們讓朕怎么辦?!讓朕把這個位置再還給他嗎?!”御座周圍彌漫著新帝的焦慮和巨大的不安全感,那“還”字,帶著錐心刺骨的寒意。
大殿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群臣面面相覷,無人敢在此時觸怒明顯已到爆發邊緣的皇帝。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一道沉穩、清晰、帶著金石之音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兵部尚書于謙,排眾而出。他官袍整肅,面容沉靜如水,迎著朱祁鈺幾乎要噴火的目光,深深一揖,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鼓上:
“陛下!”于謙抬起頭,目光坦蕩而堅定,“天位已定!陛下乃天下共主,此乃國本,無可動搖!正因如此,更當盡快迎回上皇!此非為私情,實乃國體!彰顯陛下仁孝,昭示大明氣度,亦可絕瓦剌挾持之念,安天下臣民之心!遲則生變,恐為不美!”
“天位已定”四個字,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搖搖欲墜的朝堂氣氛,也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朱祁鈺躁動不安的心頭。
朱祁鈺死死盯著于謙,這個他最為倚重、剛剛挽狂瀾于既倒的國之柱石。
他臉上的怒氣和怨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看穿心思的狼狽和深深的無奈。于謙的態度,代表了京營兵權,代表了京師人心,更代表了此刻大明朝野最強大的力量!他無力反駁,更不敢反駁。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大殿中蔓延。朱祁鈺緩緩坐回龍椅,仿佛被抽干了力氣。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疲憊和一絲隱藏極深的不甘。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頹然,卻又暗藏鋒芒:
“罷了……聽你的!都聽你的!”
他刻意加重了“聽你的”三個字,目光如冰錐般在于謙臉上剮過,隨即轉向禮部官員,語氣生硬地下旨:“速遣楊善,備……薄禮,迎太上皇歸京!一切儀注,爾等斟酌,莫要失了朝廷體面!”
那“薄禮”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充滿了諷刺意味。
天幕幽光流轉,畫面已然切至漠北草原深處那座象征瓦剌權柄的金頂大帳前。風卷殘云,氣氛卻透著一種詭異的急切。
瓦剌太師也先,這位不久前還趾高氣昂、視大明皇帝為掌中玩物的草原梟雄,此刻臉上竟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他搓著手,對著面前幾位風塵仆仆的大明使臣(李實、楊善等)點頭哈腰,言語間透著一股巴不得立刻甩掉包袱的迫切:
“誤會,都是誤會!上國皇帝陛下在我處安好,安好!瓦剌愿與大明永結盟好,這就恭送太上皇陛下回鑾!即刻啟程!”那副殷勤備至的模樣,與一年前帳內厲聲呵斥朱祁鎮時判若兩人。
奉天殿內,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藍玉抱著胳膊,嘴角咧開一個毫不掩飾的譏誚弧度,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子扎進每個人耳朵里:
“嘿,新鮮!搶回去的寶貝成了燙手山芋,求著原主拿回去?這太上皇……怕是把瓦剌的糧倉都吃空了吧?”
這話刻薄至極,卻道出了殿中許多武將的心聲——敗仗恥辱未雪,敵人竟主動送還俘虜,這勝利透著股難以言喻的憋屈。
更讓洪武君臣血壓飆升的還在后面。
天幕清晰地映出使臣楊善的動作——
他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憤的平靜,解下腰間懸掛的幾塊成色普通的玉佩,又摸索著從隨從褡褳里掏出幾錠散碎銀子,最后甚至褪下了自己腕上一只看著就不甚值錢的玉鐲,一股腦兒堆放在也先面前那張鋪著虎皮的矮幾上。
“太師,此乃……迎奉太上皇之‘贖禮’,請笑納。”楊善的聲音干澀,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
那堆在虎皮上、寒酸得令人發指的“贖金”,在奉天殿內激起了無聲的驚雷!
朱元璋的臉瞬間黑如鍋底,那只按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如同滾燙的巖漿,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大明的太上皇!他朱元璋的重孫!竟被幾塊破玉佩、幾兩散碎銀子……贖回來了?!
這比戰敗被俘更讓他感到奇恥大辱!他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目光如淬毒的利箭,狠狠釘在天幕上朱祁鎮那即將啟程的身影上,恨不得將其洞穿。
朱棣更是渾身緊繃,牙關緊咬,腮幫子鼓起兩道凌厲的棱線。這份“贖金”的廉價,像無數根鋼針扎在他的驕傲上。徐達、馮勝等老將亦是面沉似水,胸中憋著一口悶氣,吐不出,咽不下。
天幕畫面最終定格在黃土官道上。一輛簡陋的馬車在寥寥數騎的護衛下,孤零零地駛向北京城那高聳的城門樓。
車簾低垂,里面坐著剛剛結束一年俘虜生涯、身份尷尬的太上皇朱祁鎮。沒有想象中的萬民跪迎,沒有旌旗招展的儀仗,只有深秋的寒風卷起枯葉,打著旋兒掠過車轅,一派蕭瑟凄涼。
這凄涼歸來的景象,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洪武奉天殿的死水,激起了勛貴老臣們心底最深沉的憂慮。
老將耿炳文重重地嘆了口氣,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聲音帶著沙場磨礪出的沉重:“回來了……人回來了,麻煩也回來了啊!”
他環視左右同僚,渾濁的老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憂懼:“諸公可還記得前宋舊事?那宋高宗趙構,為何寧可背負千古罵名,也要殺了岳飛,自毀長城?”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凝重的徐達、馮勝等人,最后落在御座上面沉似水的朱元璋身上,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驚心:“還不就是怕他那被金人擄去的爹(宋徽宗)和哥哥(宋欽宗)回來!一個‘太上皇’杵在那兒,名分大義壓死人!新皇帝睡覺都得睜著一只眼!位置坐得穩嗎?能安心嗎?”
馮勝也接口,語氣沉凝:“耿老哥說的是。這朱祁鎮……可比宋徽宗年輕多了!他在位時雖糊涂,可畢竟做過十四年天子!朝中舊臣、軍中故舊,焉能沒有一二心存念想者?更何況孫皇太后可是他的生母啊!萬一……萬一他存了復辟之心,或者被有心人利用……”他沒說下去,但那可怕前景,已如陰影般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若真如此,”一位素以耿直聞名的文官忍不住低聲喟嘆,“豈非……豈非證明那宋高宗殺岳飛以絕后患……竟是對的?”這話像毒刺,扎得在場所有忠義之士心頭劇痛。
“放屁!”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火山即將噴發的低吼,猛地炸響!
眾人駭然望去,只見一直沉默的燕王朱棣,此刻霍然抬頭!他雙目赤紅,如同兩團燃燒的幽火,死死釘在那位發出“宋高宗有理”論調的文官身上!
一股實質般的、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凜冽殺意,如同漠北的寒流,瞬間席卷整個大殿!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個臣子,而是在看一個必須被碾碎的、褻瀆了他心中某種神圣底線的敵人!
那文官被這目光一刺,頓時如墜冰窟,臉色煞白,雙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殿內溫度驟降,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朱棣胸膛劇烈起伏,牙關緊咬,腮邊肌肉虬結。
他怕!他比任何人都怕天幕預示的那個“萬一”!若朱祁鎮復辟成功,那將是對他朱棣“奉天靖難”合法性的最徹底否定!
證明他這一脈,骨子里就帶著“篡逆”的原罪!證明他畢生功業,都可能被扣上“得位不正”的污名!這比瓦剌的刀劍更讓他恐懼!
徐達敏銳地察覺到女婿狀態不對,那眼神里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他不動聲色地微微側身,用眼神嚴厲地制止朱棣。現在不是發作的時候!
朱元璋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看到了老臣們的深憂,看到了朱棣那幾乎失控的殺機,也看到了天幕上那輛駛向未知風暴的破舊馬車。他緩緩靠回龍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扶手,發出單調的“篤篤”聲,眼神深邃如淵。
“回來了……”朱元璋的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冰冷和疲憊,“人回來了,這大明的天……怕是要變了。”
他目光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臣子,掃過殺氣未消的朱棣,最后落回天幕上北京城那越來越近的、仿佛巨獸張口的城門。
一股巨大的、山雨欲來的壓抑感,沉甸甸地壓在洪武十三年奉天殿每一個人的心頭。太上皇歸京,非是團圓,實乃禍亂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