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光芒不僅照耀著洪武十三年的應(yīng)天奉天殿,也無情地籠罩著長江之畔的武昌城,將城頭之上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不同于應(yīng)天府奉天殿前的凝重與憤怒,這里的氛圍,混雜著看客的獵奇、紈绔的刻薄,以及一種冰冷刺骨的、對失敗者的嘲弄。
焦點(diǎn),是那個倚靠在冰涼雉堞旁的身影——李景隆。他一身嶄新、略顯寬大的青色道袍,在江風(fēng)中微微鼓蕩,襯得他本就因郁郁寡歡而清瘦的身形更加單薄。
那張?jiān)?jīng)或許稱得上英俊的臉龐,此刻寫滿了失魂落魄的茫然與難以言喻的痛苦。他死死盯著天幕,瞳孔中倒映著那如同命運(yùn)判決書般的金色文字。
天幕的解說冰冷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jìn)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臟:
【曹國公李景隆,建文朝兩度掛帥,統(tǒng)領(lǐng)舉國精銳,兵力高達(dá)五六十萬!其對手,乃以北平一隅之地起兵靖難的燕王朱棣!】
畫面無情地切入那決定性的兩場戰(zhàn)役:
【建文元年九月,李景隆揮師北平,圍城猛攻!然燕王朱棣回師救援,兩軍會戰(zhàn)鄭村壩!燕軍鐵騎如虎入羊群,李景隆大軍指揮失措,陣腳大亂,首戰(zhàn)即遭慘敗,倉皇南撤!】
天幕上,是明軍陣列在黑色洪流沖擊下崩潰瓦解,士卒丟盔棄甲、自相踐踏的混亂景象。
【建文二年四月,重整旗鼓的李景隆,再統(tǒng)大軍六十萬,與燕軍決戰(zhàn)白溝河!此役,燕王朱棣身先士卒,親冒矢石,幾度瀕危!然李景隆坐失良機(jī),調(diào)度無能,再次被燕軍擊潰!六十萬大軍,竟如雪崩般瓦解!此兩敗,喪師辱國,幾盡耗盡建文朝廷元?dú)猓率怪醒霗?quán)威大損,江山傾覆之禍,由此而始!】
畫面定格在燕軍高舉的“燕”字大旗下,朱棣浴血奮戰(zhàn)的身影,與遠(yuǎn)處李景隆中軍大纛下那倉惶失措的面容形成鮮明對比。
“五……六十萬……喪盡……”
李景隆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反復(fù)咀嚼著這幾個字眼。每一個音節(jié)都重若千鈞,狠狠砸在他的神經(jīng)上。
他仿佛就置身于那修羅般的戰(zhàn)場,耳邊是震天的喊殺與絕望的哀嚎,眼前是如林的刀槍與潰散的洪流,而那個在萬軍之中如魔神般沖鋒、一次次被逼入絕境、又被他親手放掉的四表叔(朱棣)的身影,如同夢魘般清晰起來!
巨大的屈辱、無邊的悔恨、還有那被釘死在歷史恥辱柱上的冰冷絕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噗——!”
一股腥甜猛地沖上喉頭,李景隆身體劇烈地前傾,再也無法壓制。一大口滾燙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狂噴而出!鮮紅的血珠在陽光下劃出凄厲的弧線,狠狠濺射在身前青灰色的古老城磚上,也染紅了他那身單薄的青色道袍前襟。那刺目的猩紅,如同一個巨大的、無法辯駁的失敗烙印。
他劇烈地咳嗽著,幾乎要將心肺都咳出來,身體搖搖欲墜,全靠死死抓住冰冷的城垛才勉強(qiáng)站立。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身旁唯一沒有立刻避開、但同樣面色復(fù)雜沉重的魏國公世子徐允恭(徐輝祖),眼中布滿了血絲,充滿了走投無路的悲愴與哀求,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
“允恭……恭叔……你……你看到了嗎?……天幕又說我給燕王……我那四表叔……放水的事兒了.....完了……全完了……我李景隆……這‘大明戰(zhàn)神’之名……這千古罵名……怕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凄涼,仿佛在向唯一可能理解他這份痛苦的人尋求一絲渺茫的慰藉。然而,回應(yīng)他的,并非徐允恭的寬慰。
“哈哈哈哈——!”
一陣刺耳、放肆、毫不掩飾的哄笑聲,如同聞到血腥的蒼蠅,瞬間從旁邊聚攏過來看熱鬧的武昌城世家子弟群中爆發(fā)開來。這些錦衣華服、慣于聲色犬馬的紈绔們,哪里懂得政治的殘酷?他們只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被天幕扒光了釘在恥辱柱上的“笑話”!
“哎喲喂!小曹國公,吐這么一大口血,心疼死人了!”
一個油頭粉面、搖著灑金折扇的公子哥捏著嗓子,陰陽怪氣地尖聲叫道,臉上滿是夸張的戲謔,“既然黃河水洗不清!不過咱們腳下可就是萬里長江啊!水夠多,夠深!要不……您老現(xiàn)在就跳下去試試?說不定真能洗白呢?我們大伙兒給您做個見證!”
他話音未落,立刻引來一片更加響亮的、充滿惡意的哄笑。
“哈哈哈!就是就是!跳啊!曹國公!跳下去給咱們開開眼!”
“嘖嘖,五六十萬大軍啊!對手還是只有一隅之地的燕王!我的天,就是五六十萬頭豬,讓燕王的人抓,怕也得抓個一年半載吧?哈哈哈!”
“如果不是您放水,燕王能得天下,沒封你一個雙國公當(dāng)當(dāng),反而將你圈禁起來了,燕王.....永樂爺還真是英明啊。否則真等面對韃子,你再放水,我中原大地豈不是再淪落胡塵?我看你這‘大明戰(zhàn)神’的稱號名至實(shí)歸!李文忠老國公泉下有知(雖然洪武十三年李文忠還沒死),棺材板怕都壓不住嘍!”
“活到宣德年間?嘖嘖,這命可真夠硬的!這臉皮,怕是比咱們武昌城的城墻拐角還厚實(shí)三寸吧?難怪能活那么久!”
一句句刻薄至極、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嘲諷,肆無忌憚地砸向李景隆。這些聲音尖銳地穿透他耳膜,比戰(zhàn)場上的箭矢更加傷人。
他佝僂著背,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火燒火燎的疼痛,嘴角的鮮血還在不斷滲出。
他死死地低著頭,不敢再看天幕,更不敢看那些肆意嘲笑的嘴臉。巨大的羞恥感和無處容身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間將他淹沒。
“走……走開……都走開!”李景隆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猛地用染血的袍袖死死捂住臉,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那些惡毒的目光和聲音。
他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推開擋在身前一個還在嬉笑的紈绔,力氣大得出奇。在眾人更加響亮的哄笑聲和指指點(diǎn)點(diǎn)中,他如同喪家之犬般,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沖出人群的包圍,失魂落魄地向城下逃去。那道染血的青色背影,在古老城墻的映襯下,倉惶、狼狽、充滿了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悲涼。
如果他真有一絲血性,真有一份以死明志的勇氣,就不會在靖難成功后,在永樂朝的軟禁中忍辱偷生,一直活到宣德年間了。
天幕早已無情地揭穿了他骨子里的懦弱與對生的貪戀。活著,有時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氣,尤其是背負(fù)著如此沉重的千古罵名活著。
那口噴在武昌城頭的鮮血,便是他余生永遠(yuǎn)無法洗刷的、最刺目的烙印。江風(fēng)嗚咽,仿佛也在嘲笑著這個被歷史巨輪無情碾過的“大明戰(zhàn)神”。
而另一位“大明戰(zhàn)神”此時即將踏上戰(zhàn)場......
“無人敢戰(zhàn)?好一個太平盛世!”尖利的嗤笑撕裂僵局。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振拂塵一甩,從御座陰影中踱出,臉上堆疊著諂媚與掌控全局的得意:“陛下!老奴斗膽直言——此等國運(yùn)之戰(zhàn),非天子親征不可!”
他倏然轉(zhuǎn)向朱祁鎮(zhèn),聲調(diào)拔高如唱戲:
“昔年太宗五征漠北,龍旗所指胡虜喪膽!陛下乃太宗血脈,英武更勝先輩!若親提虎賁北上,必能摧枯拉朽,立不世之功!”
“況有英國公、成國公等百戰(zhàn)宿將隨扈,內(nèi)閣曹學(xué)士、陳學(xué)士運(yùn)籌帷幄——”他故意拖長調(diào)子,眼風(fēng)掃過面色慘白的曹鼐、陳循,“此天賜良機(jī),陛下若效法太宗,必成漢武唐宗之業(yè)!”
“王伴伴此言甚合朕心!”朱祁鎮(zhèn)霍然起身,龍袍卷動疾風(fēng)。王振的蠱惑精準(zhǔn)點(diǎn)燃了他壓抑多年的豪情——永樂大帝的赫赫武功、紫荊關(guān)外的獵獵旌旗、青史丹書上“英主”的燙金大字……這一切仿佛已觸手可及!
“朕意已決!親統(tǒng)六師,蕩平瓦剌!”
“陛下圣明!”王振第一個五體投地,呼聲刺破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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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鼐、陳循與鄺埜對視一眼,在皇帝熾熱的野心和王振陰冷的笑意中,終是化作三聲沉重的嘆息:“……陛下圣明。”
天幕血字如讖:“歷史慣性非王振一人可驅(qū),然閹宦一言,終成壓垮大明脊梁之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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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前,朱元璋盯著天幕上朱祁鎮(zhèn)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指骨捏得爆響:“蠢貨!幾十萬大軍交給幼帝、太監(jiān)當(dāng)兒戲!”
徐達(dá)閉目長嘆:“此戰(zhàn)必?cái)。竺魑R樱 ?/p>
藍(lán)玉眼中騰起血焰:“老子若在,先剁了這閹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