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中秋月,碩大、圓潤,銀盤似的懸在應天府黑絲絨般的夜空上。清輝遍灑,將整個京城籠罩在一層朦朧而靜謐的光紗里。
然而,在這片祥和的頂端,那片幽藍深邃的天幕,卻如同鑲嵌在夜幕中的巨大傷疤,散發著冰冷、不祥的氣息。
此刻,天幕上正映現著未來的畫面:
年輕的明英宗朱祁鎮,身著華貴的龍袍,端坐在金碧輝煌的鑾駕之內。他眉宇間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卻也難掩那份未經風霜的浮躁與輕率。
鑾駕周圍,是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的龐大軍隊,正緩緩行進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天幕沒有聲音,但那無聲的行軍畫面,卻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沉重壓抑感。
燕王府后院,年輕的燕王朱棣仰著頭,目光死死釘在天幕中那個與自己現在年齡相仿的“曾孫”——大明第六位皇帝朱祁鎮身上。二十一歲的朱棣,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間已初具崢嶸,此刻卻緊緊鎖成一個川字。
“親征……”朱棣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從未上過戰場,就要統帥數十萬大軍?瓦剌……當真那么好打?”
他腦海里翻騰著自己跟隨岳父徐達、大將軍馮勝等人北征時所見所聞的殘酷戰場景象。尸山血海,刀劍無眼,一個決策失誤便是萬劫不復。這個從未沾過血、只知深宮富貴的年輕皇帝,真能行嗎?
朱棣心中那股屬于朱家子孫、屬于軍人血脈的驕傲與期待(希望他是個天生的將才,如同自己第一次上戰場那般驚艷)與對未知危險的巨大擔憂,在他胸腔里激烈地碰撞、撕扯。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倉惶。王府總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上來,臉色煞白,聲音帶著哭腔:“殿……殿下!宮……宮里來人了!是……是王公公!”
朱棣心頭猛地一沉。王公公?奉天殿御前大太監王五十九!中秋之夜,父皇派人來……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脊梁骨。他猛地轉身,大步流星朝前廳走去,步伐沉重得仿佛踏在棉花上。
還未到前廳,那標志性的、如同用鈍刀刮擦生鐵般尖銳刺耳的嗓音,已經穿透了雕花的門廊,直直刺入朱棣的耳膜:
“燕王殿下何在?陛下口諭——速速入宮覲見!”
這聲音,比天幕中那個未來權閹王振的嗓音更加刺耳,更加冰冷,因為它來自此刻,來自奉天殿,來自他那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父皇!福禍?吉兇?朱棣的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撞破胸膛。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抬步邁入燈火通明的前廳。
“殿下,”王五十九扯著尖利的嗓子,皮笑肉不笑地微微躬身,“陛下口諭:值此中秋佳節,思念骨肉,特召燕王朱棣,即刻入宮,共敘天倫?!?他刻意加重了“共敘天倫”四個字,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在寂靜的廳堂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是團圓?還是鴻門宴?無人知曉。
朱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父皇的性子他太清楚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天威難測!這中秋夜的“思念骨肉”,背后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是因為天幕中那場尚未發生的、結局未知的“親征”?還是因為自己這個未來“靖難”的“逆子”身份?
他想開口,想詢問,想辯解,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巨大的壓力如同巨石壓頂,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時刻,一道清亮、果決、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怒意的女聲,如同劃破陰霾的利劍,驟然響起:
“王公公!”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燕王妃徐妙云,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通往后宅的月亮門處。她同樣只有二十一歲,身著王妃常服,身姿卻挺拔如傲雪青松,絲毫不見尋常婦人此刻該有的驚惶。
她一手緊緊牽著剛滿三歲、正懵懂地吮吸著手指的胖兒子朱高熾,另一臂穩穩抱著尚在襁褓中、睜著烏溜溜大眼睛好奇張望的次子朱高煦。
兩個小家伙顯然剛被從奶娘懷里喚醒,高熾另一只小胖手里還緊緊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月餅。
徐妙云的目光如同寒星,直直射向王五十九,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魏國公府將門虎女的剛烈與燕王妃的威儀:“陛下思念骨肉,召王爺入宮共敘天倫,此乃天家盛事,亦是王爺孝心所系!然——”
她話音一頓,環視廳內,最后目光落在朱棣身上,帶著一種同生共死的決然,“今日乃中秋團圓之夜!滿城勛貴,家家戶戶團圓賞月于奉天殿前!陛下與皇后娘娘更是慈恩浩蕩,恩澤遍施!我燕王府闔府上下,亦是陛下子民,亦是皇家骨血!豈有大中秋佳節,陛下召見親子,卻獨獨讓兒媳與兩個年幼的孫兒枯守王府,不得瞻仰天顏、共享團圓之理?!”
她的話擲地有聲,字字鏗鏘,帶著一股令人無法反駁的氣勢。王五十九那萬年不變的刻板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愕然和措手不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搬出規矩,但徐妙云根本不給他機會。
“王爺!”徐妙云轉向朱棣,目光灼灼,帶著妻子對丈夫的信任與支撐,也帶著母親保護幼崽的決絕,“陛下仁慈,召您入宮共享天倫,此乃恩典!我們全家,自當同去!讓熾兒、煦兒也去給皇爺爺、皇奶奶磕個頭,嘗嘗宮里的團圓餅!哪有大中秋,就我們燕王府一家缺席奉天殿的道理?!” 她將“全家同去”四個字咬得極重,如同戰鼓擂響在朱棣心頭。
朱棣看著妻子那雙在燈火下熠熠生輝、毫無畏懼的眼眸,看著她身邊兩個全然不知危險為何物、只好奇張望的幼子,再看看王五十九那張陰晴不定的老臉……一瞬間,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猶豫、所有的算計,都被一股更洶涌、更滾燙的情緒沖垮了!
是??!去他娘的龍潭虎穴!去他娘的吉兇難料!
他朱棣,是當今天子的親兒子!他身邊站著的,是與他生死與共的發妻!未來的永樂大帝又如何?此刻的他,是丈夫,是父親!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當帶著妻兒,堂堂正正地闖上一闖!
一股屬于未來雄主的沖天豪氣,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在他胸中爆發!什么天幕警示,什么父皇猜忌,在這一刻,都被這股“全家共進退”的悲壯與豪情碾得粉碎!
朱棣猛地挺直了腰桿,方才的陰郁和沉重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銳利光芒。他目光如電,掃過王五十九,聲音洪亮,斬釘截鐵:
“王妃所言極是!中秋團圓,豈能獨缺我燕王府一家!” 他大步上前,一把抱起懵懂的大胖兒子朱高熾,將他穩穩放在自己寬闊的肩膀上,又用另一只手緊緊握住徐妙云抱著朱高煦的手,朗聲道:“走!妙云!帶上熾兒、煦兒!咱們全家——共赴奉天殿!給父皇、母后請安,共享這天家團圓!”
燕王府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夜色中“吱呀”一聲洞開。一輛規制嚴整的親王象輅早已在門外等候,前后各有八名盔甲鮮明的王府護衛肅立。
王五十九臉色陰沉地瞥了一眼被朱棣扛在肩頭、兀自好奇地東張西望啃著月餅的朱高熾,以及徐妙云懷中安睡的朱高煦,終究沒再說什么。
朱棣先將徐妙云和襁褓中的高煦小心扶上象輅,然后將肩上的胖兒子高熾也塞進車廂。小高熾似乎覺得坐在父親肩膀上視野極好,很是不滿地扭動著胖乎乎的身子,嘟囔著“爹,高,高……”
朱棣此刻心緒激蕩,豪情滿懷,哪里還顧得上兒子的這點小情緒,只用力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低喝一聲:“坐好!” 隨即自己也翻身躍上,穩穩坐在徐妙云身邊,沉聲道:“起駕!奉天殿!”
車轅轉動,由薛?率領的王府護衛們齊刷刷翻身上馬,沉重的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整齊而有力的“噠噠”聲,在寂靜的秋夜長街上格外清晰。
“靖難……” 朱棣在心中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戰意在他胸中沸騰。他仿佛看到旌旗蔽日,鐵甲如林,聽到戰馬嘶鳴,刀劍鏗鏘!眼前的御道,不再是通向未知審判的畏途,而成了他朱棣揮師南下、問鼎天下的起點!
這輛親王象輅,仿佛化作了沖鋒陷陣的戰車!肩上扛著的,不是懵懂的兒子,而是未來的皇太子!身邊坐著的,不是柔弱的王妃,而是與他并肩浴血的統帥!懷中的次子,亦是未來的大將軍!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與豪邁,激蕩在他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懸掛的佩刀刀柄,冰冷的觸感讓他更加清醒,也更加亢奮。
“妙云,”朱棣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怕嗎?”
徐妙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轉頭看向丈夫。燈火透過車簾,在他剛毅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燃燒著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狂熱的火焰。她心中微震,隨即綻開一個清淺卻無比堅定的笑容,輕輕搖頭,將懷中的高煦抱得更緊了些:“有你在,有熾兒煦兒在,妾身何懼之有?” 她頓了頓,聲音輕柔卻字字清晰,“無論奉天殿上是瓊漿玉液,還是刀山火海,我們一家人,總在一處。”
朱棣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沒有再多言,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緊緊地握住了她微涼的手。夫妻二人相視的目光中,是無需言說的信任與共赴生死的決心。
車輪轔轔,碾過長長的御道。前方的宮門越來越近,巍峨的奉天殿在燈火與月光的映照下,如同蟄伏的巨獸,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皇家威嚴。
朱棣挺直了腰桿,一手牽著懵懂的大兒子,一手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懷抱著幼子的徐妙云則緊靠在他身側。他目光如炬,迎著那來自最高處的審視,胸中那股屬于未來永樂大帝的萬丈豪情,在這一刻攀升到了頂點!
他微微側頭,對妻子和兩個兒子露出一個安撫而堅定的笑容,隨即深吸一口氣,朗聲道:
“燕王朱棣,攜王妃徐氏,世子高熾,次子高煦,奉旨入宮,叩謝天恩!恭祝父皇、母后中秋萬福金安!”
洪亮的聲音,穿透了廣場上隱約的喧嘩,清晰地回蕩在奉天殿前肅穆的空氣里。一家四口,在無數目光的聚焦下,朝著那燈火輝煌、卻暗流洶涌的奉天殿,深深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