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上空,那片浩渺的天幕畫面驟然切換!不再是雕梁畫棟的紫禁城,而是無垠的草原,朔風卷起枯黃的草屑,打著旋兒撲向天際線。低沉的號角聲仿佛穿透時空壁壘,隱隱傳來,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野性。天幕上,金色的文字帶著冷冽的質感,緩緩流淌:
【明宣宗朱瞻基在位十年(洪熙元年至宣德十年),承仁宗遺風,勵精圖治,史稱‘仁宣之治’。然,其在位期間,對北方蒙古諸部,一改太宗永樂皇帝積極進取之策,轉取守勢】
文字稍頓,隨即揭示了這“守勢”的具體內容:
【宣德三年,詔命大同、宣府等邊鎮守將,非有重大軍情,不得輕易出塞尋釁。裁撤部分深入草原之哨所、衛所,收縮防線】
畫面隨之變化,出現了模糊但震撼的場景:象征著大明邊軍的旗幟在風沙中緩緩后撤,一些孤懸塞外的烽燧、堡壘被遺棄,漸漸被風沙侵蝕掩埋。同時,天幕視角猛地拉遠、拔高,聚焦于草原深處,一個部族的名稱被放大、加粗,帶著刺目的猩紅:
【瓦剌!】
【趁明軍北疆收縮之機,瓦剌部在其首領脫歡、也先父子帶領下,吞并韃靼殘部,收攏離散部眾,勢力急劇膨脹!其控弦之士,復達數十萬之眾!虎視眈眈,窺伺大明北疆!】
緊接著,幾行簡練卻充滿硝煙味的文字快速閃過:
【正統四年,瓦剌犯甘肅,掠邊民。
正統六年,瓦剌騎兵突襲大同外圍,明軍守備不利,損兵折將。”
正統八年,瓦剌使臣入朝,傲慢無禮,索求無度,邊境摩擦愈演愈烈……”
正統十一年……】
“正統十一年”后面是什么尚未顯現,但那不斷升級的沖突描述和“瓦剌”這個帶著血腥氣的名字,已足夠讓奉天殿前廣場上的洪武君臣們心頭驟然一緊!
朱元璋臉上的肌肉猛地繃緊,方才因張太皇太后賢德而生的欣慰早已被陰霾取代。他死死盯著天幕上那“瓦剌”二字,還有那些越來越頻繁的沖突記錄,一股寒意從脊椎骨升起,直沖頭頂。
“瓦剌……瓦剌……”朱元璋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又是它!這才過去多少年?永樂……老四他五征漠北!打得還不夠狠嗎?!”
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焦躁和一種更深沉的無力,“如果連老四都辦不到的事情,他的子孫……還有誰能辦到?!”
他霍然轉頭,目光如電,掃向階下最倚重的幾位大將:“天德!老馮!炳文!你們說!這瓦剌……當真就除不干凈了嗎?守!守得住嗎?”語氣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惶急。終明之世,蒙古為患!天幕的預言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
魏國公徐達神色凝重,他上前一步,抱拳沉聲道:“上位息怒。瓦剌雖復起,其勢洶洶,然觀天幕所言,其終究未能恢復蒙元一統草原、虎視天下之雄風。脫歡、也先,不過漠北一部之酋首。其兵鋒雖利,侵擾邊境,然要如當年蒙元般南下牧馬,傾覆我大明社稷……”
徐達微微搖頭,語氣斬釘截鐵:“絕無可能!我大明九邊重鎮,城堅池深,將士用命,只要中樞不亂,糧餉充足,拒敵于國門之外,當無大礙!”作為大明開國第一統帥,他對明軍的邊防體系和戰力有著絕對的信心。
“徐帥所言極是!”長興侯耿炳文立刻接口,這位以善守著稱的老將聲若洪鐘,“瓦剌騎兵,來去如風,劫掠是其本性。然攻堅拔寨,非其所長!只要邊關諸將穩守要隘,堅壁清野,使其掠無所獲,久之其勢自衰!永樂爺五征,雖未能犁庭掃穴,卻也打斷了他們的脊梁!如今這瓦剌,不過是疥癬之疾,斷非心腹大患!”他眼中閃爍著老將的睿智和篤定。
馮勝、王弼等將領也紛紛點頭附和,認為瓦剌的威脅被限制在了漠北,大明憑借堅固的邊防體系,足以自保。武將們的信心暫時沖淡了朱元璋心頭的陰霾,他緊鎖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些。
就在這氣氛稍緩之際,一個清朗卻帶著幾分憂慮的聲音,突兀地在文臣隊列中響起:
“魏國公、長興侯所言守邊之策,固是正理。然……下官斗膽一問:天幕言及宣德年間收縮防線,更關鍵者,宣宗皇帝似乎……似乎已將秦王、晉王等鎮守邊塞之強藩親王的護衛兵權,盡數收歸朝廷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看似平靜的湖面投入一塊巨石!奉天殿前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說話之人身上。那是一位身著青色翰林官袍、面容清癯、約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文官。他迎著眾多驚詫、審視,甚至有些惱怒的目光,面色微微發白,卻依舊挺直了脊梁,目光坦然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
朱元璋眼中精光爆射!他方才的焦慮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問瞬間轉移。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上下打量著這位膽敢在此時提出藩王兵權問題的翰林。
“你……叫什么名字?”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
那翰林官深吸一口氣,躬身行禮,聲音清晰而穩定:“回稟陛下,臣翰林院編修,陳文遠。”
“陳文遠……”朱元璋緩緩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周圍無數文臣眼中都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羨慕甚至嫉妒!能在御前被皇帝親口問及姓名,這是何等機遇!
“嗯,你繼續說。”朱元璋示意道。
陳文遠得到鼓勵,膽子更壯了幾分,聲音也提高了一些:“陛下,諸位公卿!藩王之兵權,乃太祖高皇帝為屏藩帝室、永固邊疆所設之良法!秦王、晉王、燕王、寧王等,坐鎮九邊要害,手握精兵,與蒙古諸部常年交戰,經驗豐富,更兼宗室身份,守土之責重于泰山!此乃以親藩為國之藩籬!然……”
他話鋒一轉,憂心忡忡地指向天幕:“宣宗皇帝收其兵權,雖免藩鎮坐大之憂,可一旦邊關有警,朝廷中樞遠在千里之外,遣將調兵,層層奏報,戰機瞬息萬變,如何能及?若再遇……若再遇如北宋末年,廟堂之上不知兵事,卻以陣圖遙制前方將帥之局面……”陳文遠沒有再說下去,但“靖康之恥”的陰影,如同幽靈般瞬間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恐……恐有傾覆之危啊!”他最后這句沉重的嘆息,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了奉天殿前每個人的心上,也砸在了朱元璋緊繃的神經上!
陳文遠的話,像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奉天殿前關于藩王制度的激烈反思!
“陳翰林此言,切中要害!”秦王朱樉第一個按捺不住,大步出列。這位坐鎮西安,直面河套蒙古威脅的親王,此刻滿臉都是激動和一種被認同的迫切。
他朝著朱元璋抱拳,聲音洪亮:“父皇!兒臣就藩西安數年,與北元殘部、套虜大小數十戰!深知邊情之瞬息萬變!蒙古人狡猾如狐,來去如風!戰機稍縱即逝!若事事需向應天請示,待圣旨抵達,敵酋早已帶著搶掠的人畜退回草原深處了!兒臣麾下護衛,皆是百戰精兵,熟悉邊塞地理氣候,一聲令下,可即刻出擊!此等近在咫尺、如臂使指的機變之權,豈是中樞遣一將領,帶著陌生兵卒可比的?”他話語間充滿了親臨戰陣的底氣和驕傲。
晉王朱棡緊隨其后,這位鎮守太原,扼守大同門戶的親王同樣神情肅然:“父皇明鑒!二哥所言,字字珠璣!兒臣坐鎮太原,便是大同、宣府之堅強后盾!邊塞諸王,血脈相連,守望相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乃我大明北疆之血肉長城!若削其爪牙,收其兵權,無異于自毀長城!一旦瓦剌、韃靼大舉入寇,邊軍各自為戰,缺乏強藩居中調度策應,后果……不堪設想啊!”他痛心疾首地搖頭,顯然對天幕中未來朝廷“削藩”之舉感到極度憂慮和不解。
兩位強勢親王的話,分量極重。馮勝、耿炳文等老將臉上的輕松之色也消失了。他們固然自信能守住邊關,但陳文遠和兩位親王提出的“中樞遙控指揮”和“缺乏強藩策應”的問題,卻像一根刺扎進了心里。
北宋的教訓太慘痛了!他們深知戰場形勢的復雜,絕不是坐在廟堂之上看地圖就能完全把握的。徐達也捻著胡須,陷入了沉思。他固然是堅定的朝廷柱石,但也不得不承認,在開國勛貴逐漸老去凋零的未來,這些正值壯年、久經沙場的親王藩屏,對于穩定漫長而脆弱的北疆防線,確實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削藩……真的能削干凈嗎?削干凈了,又拿什么去填這萬里邊防的巨大窟窿?一個巨大的問號,沉甸甸地壓在勛貴們的心頭。削藩利弊的天平,在陳文遠那驚人之語后,在兩位親王的親身訴說中,似乎開始悄然傾斜。
應天府的另一端,燕王府的書房內,氣氛卻與奉天殿的激烈爭論截然不同。
朱棣獨自一人站在窗邊,高大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寂。窗外,天幕的光芒將庭院照得半明半暗,上面正清晰地展示著瓦剌騎兵在草原上馳騁的模糊景象,還有那觸目驚心的“正統四年犯甘肅”、“正統六年襲大同”等字樣。
“瓦剌……脫歡……也先……”朱棣低聲念著這些陌生的名字,眼神銳利如鷹。作為鎮守北平,直面北方最前線,與蒙古各部交手最多的親王,他對草原勢力的興衰有著最敏銳的直覺。天幕所展示的瓦剌崛起路徑和侵略性,讓他感同身受,眉頭緊鎖。
“收縮防線?自縛手腳!”他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對天幕中那位宣宗皇帝的戰略收縮充滿了不屑和一種“崽賣爺田不心疼”的憤怒。
然而,陳文遠和奉天殿內關于削藩兵權的爭論,他雖未親耳聽聞,但天幕透露的“宣宗收邊塞藩王兵權”這一信息,已足夠讓他瞬間洞悉了一切因果!
“削藩……削藩……”朱棣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苦澀而自嘲的弧度,眼神復雜至極。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是啊,豈能不削?朕……”
他下意識地用了未來的自稱,隨即猛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無奈,“……我朱棣,不就是靠著燕藩的兵甲,靠著這親王之位擁兵一方的便利,‘靖難’成功,奪了侄兒的江山嗎?”這個認知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隱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藩王掌兵對皇權的巨大威脅!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投向書房內室。那里,搖籃輕輕晃動。王妃徐妙云正溫柔地俯身,逗弄著襁褓中一個才兩個月大的嬰孩。那孩子皮膚紅潤,小拳頭緊握著,正是他的次子——朱高煦。
朱棣的目光落在那個懵懂無知的嬰兒臉上,心頭卻如同被冰水澆透,一片徹骨的寒意。他想起了天幕曾經一閃而過的片段:那個在“仁宣”之后,在父親(朱棣自己)尸骨未寒之際,就悍然起兵造反,意圖重演“靖難”奪位戲碼的漢王朱高煦!
“呵……”朱棣喉間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笑,充滿了無盡的諷刺和悲涼。“豈止是擔心別的藩王?眼前……眼前這不就有一個現成的‘靖難預備’嗎?”
他看著搖籃里咿呀學語的朱高煦,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那個桀驁不馴、野心勃勃的逆子。他奪了侄子的位,他的兒子就想奪他孫子的位!這簡直就是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
“削藩……勢在必行……”朱棣痛苦地閉上眼,喃喃道,仿佛在說服自己。可另一個聲音同時在心底吶喊:削了藩,誰來守這北疆?誰來抵擋那如狼似虎的瓦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