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奉天殿前廣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頭頂那片浩瀚天幕死死攫住。那流淌的金色文字,如同冰冷的刀鋒,狠狠剖開了未來大明引以為傲的筋骨——軍隊!
金光流轉,畫面鋪展:不再是抽象的敘述,而是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影像!
綿延的邊墻,在畫面中顯得低矮破敗。本應巍峨聳立的烽燧臺,多處坍塌,殘磚斷瓦間長滿了荒草。曾經用以瞭望、射箭的垛口,豁牙漏齒,竟成了鳥雀筑巢的樂園。
墻磚縫隙里,深綠的苔蘚和枯黃的藤蔓肆意蔓延,無聲地訴說著長久的疏于修葺。
鏡頭拉近,墻根下,幾個穿著破爛鴛鴦戰襖、面黃肌瘦的軍士,正懶洋洋地靠著墻根曬太陽,身旁的兵器——長矛銹跡斑斑,腰刀甚至插在生滿綠銹的刀鞘里,似乎從未拔出。
遠處,本該是軍屯的田地,阡陌縱橫,作物長勢卻稀稀拉拉,田壟間,隱約可見穿著軍官服色的人在指手畫腳,驅使著士兵如同驅使佃農般勞作。
一行金色大字,如同血淋淋的判詞,壓在這破敗景象之上:
【宣德、正統以來,積極防御之心日淡,邊境衛所、屯田制度廢弛,軍官中飽私囊,士兵淪為私奴,軍力日削!】
“嘶——”
死寂的廣場上,驟然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仿佛無數條毒蛇同時吐信。
龍椅之上,朱元璋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如同暴風雨前堆積的鉛云。他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吧”聲。
這衛所屯田制度,是他耗盡心血、引以為傲的建軍根本!是他設想中“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的萬世良法!此刻,卻在天幕之下,被剝開光鮮的外衣,露出如此不堪入目的腐朽內里!
“果然……如此!”一聲壓抑著無盡怒火和失望的低吼,從朱元璋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他目光如電,掃過階下肅立的勛貴們,那眼神,銳利得能剜下肉來。
秦王朱樉、晉王朱棡這兩位年長的藩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仿佛在說:看吧,老頭子定的這規矩,離了他老人家的鐵腕,終究是要爛掉的。
而馮勝、耿炳文、王弼這些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老將,此刻臉色也難看至極。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支軍隊,若失了筋骨,沒了血性,淪落到如此地步,那離任人宰割也就不遠了!
天幕并未給眾人喘息之機。邊關衛所的破敗景象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緩緩暈染開來,最終聚焦到了帝國的心臟——北京!那拱衛京畿、本該是大明最精銳、最鋒利的爪牙所在!
金光再閃,畫面切換。不再是荒涼的邊墻,而是巍峨的北京城墻之下,一片連綿的營盤。然而,這營盤上空彌漫的,卻非肅殺之氣,而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散漫與**。
一行行觸目驚心的金色數據,伴隨著具體的畫面,冰冷地砸下:
【京營核心,五軍營:額定兵員十萬,實有兵員七萬一千三百,缺額近三成!指揮使張軏(永樂二十二年任),縱容家丁侵占營房百余間,開設賭坊、酒樓,軍士淪為雜役!】
畫面中,本該是操練的校場,雜草叢生,成了蹴鞠、斗雞的場所。幾間營房被改頭換面,掛上了“醉仙樓”、“聚寶坊”的幌子,喧鬧聲隔著天幕仿佛都能聽見。幾個穿著號衣的士兵,正愁眉苦臉地給一個衣著光鮮、管家模樣的人搬運酒壇。
【神機營:火器國之重器,然火藥存儲混亂,多有受潮板結。正統四年點驗,可用神機銃不足六成!提督內官王振(正統初年掌權),以修繕軍器為名,屢次克扣軍餉、物料中飽私囊!】
畫面掠過一排排蒙塵的火炮和火銃,庫房里堆放的麻袋上,水漬霉斑清晰可見。一個穿著蟒袍、面白無須的太監(王振),正皮笑肉不笑地從一個軍官手中接過一個沉甸甸的錦盒。
【三千營(原為騎兵精銳):戰馬羸弱,甲胄不全。正統八年,兵部點兵,竟有軍士持木棍充作長矛!勛貴子弟充斥其間,多掛名領餉,十不見一!】
鏡頭給到馬廄,幾匹瘦骨嶙峋的老馬無精打采地嚼著干草。一群盔歪甲斜的“兵油子”聚在一起賭錢,旁邊散落著幾根光禿禿的木棍。
“混賬!!”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驟然響起!不是朱元璋,而是長興侯耿炳文!
這位以擅守著稱的老將,氣得渾身發抖,須發戟張,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身旁的漢白玉欄桿上,發出沉悶的巨響,“蛀蟲!全他娘的是蛀蟲!京營!京營啊!被蛀空了!這他娘的還是大明的刀把子嗎?這都成爛木頭了!”
馮勝臉色鐵青,咬著牙根冷笑:“好,好得很!老子們當年拎著腦袋砍出來的江山,就交給這幫廢物點心守?刀銹了,馬瘦了,人心爛了!這京城,怕不是紙糊的!”
王弼等將領亦是面沉似水,眼中怒火熊熊。這畫面,這數據,比千軍萬馬沖陣更讓他們感到心寒和憤怒!這是自毀長城!
秦王朱樉和晉王朱棡,此刻臉上那點幸災樂禍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凝重。京營糜爛至此,一旦有事……他們這些藩王,又能好到哪里去?
朱元璋的臉,已經陰冷得如同數九寒冰。他沒有暴怒咆哮,但那周身散發出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讓整個奉天殿廣場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
他死死盯著天幕上那些蛀蟲的名字——張軏、王振!還有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缺額三成?火器廢弛?木棍充長矛?這每一樁每一件,都像一把鈍刀子,在他心頭反復切割!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耗盡心血打造的帝國柱石,正被這些蠹蟲從內部一點點蛀空、朽爛!
就在這滿場壓抑的怒火與令人窒息的沉重中,一個低沉、帶著深深憂慮和一絲疲憊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輕輕響起。
是魏國公徐達。
這位開國第一功臣,大明軍神般的存在,此刻并未像耿炳文那般怒發沖冠,也未如馮勝般冷笑譏諷。
他只是微微佝僂著背,花白的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目光透過天幕那展示著京營糜爛的畫面,似乎望向了更深遠、更令人不安的虛空。他捻著胡須的手指無意識地停頓著,仿佛陷入了某種沉重的思緒。
“唉……”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從徐達唇邊溢出。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身邊的老伙計們訴說著心中那份揮之不去的隱憂:
“邊墻朽壞,衛所廢弛,京營糜爛……雖是大患,然……”他頓了頓,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若只是據城而守,倚仗關隘之險,我大明根基深厚,耗,也能耗死那些塞外的豺狼。堅壁清野,深溝高壘,時日一長,彼輩自退。”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周圍幾人耳中,連怒火中燒的耿炳文和馮勝都暫時壓下火氣,側目看來。
徐達的目光,緩緩轉向天幕,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在了那個尚未出生、卻已被天幕提及數次的名字上——朱祁鎮!那個未來只有九歲就坐上龍椅的小皇帝。
徐達的眉頭鎖得更緊,聲音里那份憂慮陡然加重,如同陰云壓頂:
“……怕就怕……”
他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仿佛怕驚動什么,帶著一種近乎預言的沉重:
“……怕就怕,上面那位小爺……不知天高地厚,學了他曾爺爺(朱棣)的膽氣,卻無他曾爺爺的本事和麾下那支百戰鐵軍……”
徐達的聲音到這里,幾乎微不可聞,卻字字千鈞:
“……也要……御駕親征,去那……漠北走一遭啊……”
“御駕親征”四個字,如同四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了奉天殿前!
馮勝、耿炳文、王弼,乃至秦王、晉王,所有人的瞳孔都在這一瞬間猛地收縮!一股比看到軍隊腐化更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瞬間爬滿了全身!
皇帝親征?一個長于深宮、可能被宦官權臣包圍、對軍事一竅不通的娃娃皇帝,帶著這樣一支從根子上爛掉的軍隊,去漠北?那畫面,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啪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龍椅之上,朱元璋手中的那只景德鎮御窯燒制的青花瓷茶盞,竟被他生生捏碎!滾燙的茶水混著殷紅的血絲(碎片割破了手掌),順著龍袍的紋路蜿蜒流下,滴落在金磚地面,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然而,朱元璋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他那雙因震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不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一種被徹底點醒、窺見了最恐怖深淵的驚悸與暴怒!
徐達的話,如同最鋒利的錐子,精準無比地刺破了他心中那層一直存在卻未曾真正點破的、最深沉的恐懼!他之前所有的暴怒,都源于制度被破壞,軍隊被腐蝕。
但徐達這一句,讓他驟然意識到,最可怕的不是敵人,也不是蛀蟲,而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蠢貨!一個可能葬送整個帝國根基的、不自量力的蠢貨!
“豎子……安敢……!!!”
一聲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帶著血腥味的低吼,從朱元璋口中爆發出來。那聲音不大,卻蘊含著毀天滅地的狂怒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懼。他死死盯著天幕,仿佛要透過那金光,將那個叫朱祁鎮的“豎子”揪出來碎尸萬段!
而徐達,在說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后,看著朱元璋的反應,看著那碎裂的茶盞和滴落的血水,心中非但沒有釋然,反而猛地一沉,涌起巨大的懊悔和更深重的憂慮。
他失言了!他本不該……在此時、此地,點破這層窗戶紙!尤其還牽扯到了……燕王!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禍從口出!這四個字,沉甸甸地壓在了這位老帥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