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洪武十三年的風帶著初夏的燥熱,卻吹不散彌漫在廣場上的凝重。天幕高懸,幽藍褪去,金色文字如同命運的判詞,冰冷地揭示著后世子孫對太祖鐵律的背叛。
【宣德帝詔:設內書房于大內,擇聰敏年少內官入值,命翰林官教習讀書寫字,以備顧問承旨】
“轟——”
仿佛一道無形的霹靂炸響在奉天殿上空。空氣瞬間凝固了。
方才還在低聲議論著前朝張太皇太后賢明的勛貴大臣們,如同被扼住了喉嚨,所有聲音戛然而止。一道道驚疑不定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丹陛之上那位龍袍加身、以鐵血手段立下無數規矩的開國皇帝。
朱元璋的臉,在那一刻沉得如同暴風雨前壓城的黑云。
他端坐于龍椅之上,身體繃得筆直,寬大的袍袖下,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冰冷的鎏金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翻涌著難以置信的怒火與一種被深深刺痛的失望。
“內書房……教太監……讀書寫字?!”他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咱的皇明祖訓!‘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內臣不得識字!’字字句句,刻在宮門鐵牌之上!咱的子孫……咱的子孫!”
他胸膛劇烈起伏,一股被忤逆的暴戾之氣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然而,天幕的文字并未因太祖的震怒而停止,反而更加清晰地剖析著宣德帝此舉的無奈根源:
【蓋因宣德帝在位,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內閣,歷永樂、洪熙兩朝,資望深重,權柄日隆。雖忠心可表,然皇權受制,宣宗深覺力不從心,朝政大權漸有旁落之憂。為制衡外朝,故需培植內廷親信,以通消息,掌機要】
看到這里,朱元璋胸膛劇烈的起伏竟奇異地平緩了幾分。攥著扶手的手,緩緩松開,轉而撫上了頜下花白的胡須。眼中的暴怒被一種深沉的、如同鷹隼審視獵物般的銳利所取代。
“制衡……”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目光掃過階下那些垂首肅立、心思各異的文臣武將,最終落在那些身著青袍、品級不高的監察御史身上。
“三楊……內閣……權柄日隆……”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詢,“咱不是還有都察院嗎?還有這遍布天下的十三道監察御史!他們的職責,不就是糾劾百官,風聞奏事,替天子盯著這些權臣嗎?”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御史隊列,那些年輕的、此刻噤若寒蟬的御史們下意識地將頭埋得更低。
“呵……”朱元璋忽然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帶著濃重的嘲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自己搖了搖頭,“御史……御史也是文官啊。今日是七品小御史,焉知明日不是六部堂官?后日……焉知不會入那內閣,成為下一個‘三楊’?”
他捻著胡須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捻碎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指望他們跟皇帝一條心,去死命撕咬那些可能成為他們未來座師、同僚甚至頂頭上司的內閣大佬?笑話!”
階下,以左都御史為首的幾位言官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卻連大氣都不敢喘。
皇帝的話,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制度設計下潛藏的致命弱點——
文官集團內部盤根錯節的利益紐帶,足以讓任何監督機制在龐大的官僚慣性面前形同虛設!勛貴們則互相對視,眼中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和隱秘的慶幸。
天幕的金光并未因朱元璋的沉思而停滯,畫面流轉,時間跳到了幼主朱祁鎮登基的正統初年。
【帝沖齡踐祚,太皇太后張氏拒垂簾,批紅之權暫空。遂定新制:司禮監秉筆太監代行批紅,掌印太監審核并最終批紅。權分二司,互為牽制】
“批紅權……給了太監?還分給兩個人?”廣場上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這比宣德帝設內書房教太監識字更加離經叛道!簡直是在太祖“內臣不得干政”的祖訓上又狠狠踩了幾腳。
然而,丹陛之上的朱元璋,這一次卻沒有立刻暴怒。他那雙閱盡滄桑、洞悉人心的眼睛,死死盯著天幕上“權分二司,互為牽制”這八個字,瞳孔深處仿佛有幽暗的火苗在跳動。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廣場上的空氣都快要凝結成冰。終于,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像是在艱難地權衡著某種利弊:“分權……制衡……由兩個人掌握這最后的朱批之權,互相盯著,互相掣肘……”他捻著胡須的手指無意識地加快了速度,顯示出內心的激烈斗爭。
“皇帝……終究是要長大的。”朱元璋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為后世子孫這看似離經叛道、實則暗藏機巧的安排尋找合理性,“暫時……由兩個家奴分掌此權,總比讓外朝的文臣趁機把這‘代天子批紅’的權力徹底攥在手里……要強得多吧?”
他腦中飛快地閃過歷朝歷代權臣架空幼主的畫面:霍光、王莽、曹操……哪一個不是從“輔政”開始的?哪一個最終不是讓皇帝成了傀儡?相比之下,兩個無根無基、生死榮辱全系于皇家一身的太監……至少在皇帝成年收回權力之前,似乎……是更“安全”的選擇?
一絲極其復雜、甚至帶著點自我背叛意味的苦澀,在朱元璋心底蔓延開來。他親手定下鐵律,如今卻隱隱覺得后世子孫的“變通”……似乎踩中了他內心深處對皇權旁落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天幕的“直播”,像一場精心設計的“PUA”,正一點點瓦解著他曾經堅不可摧的信念——
在絕對的控制力面前,任何祖訓,都可能為皇權的延續而讓路!
他自己……當年打天下時,不也用過無數非常手段?只是,這種對“家奴”的依賴,終究像飲鴆止渴,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天幕似乎洞悉了洪武君臣的困惑與掙扎,金色的字跡繼續流淌,清晰地勾勒出正統初年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權力架構:
【正統朝初,朝局四柱擎天:
一曰內閣: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執掌機要,統攝朝政大略,定國之策出于其手;
二曰六部:掌天下庶務,錢糧、刑名、禮儀、工造、兵馬、吏治,運轉如常,維系帝國命脈;
三曰勛貴: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定國公徐景昌等勛臣宿將,分掌京營及四方重鎮兵權,虎符在握,軍威赫赫;
四曰內廷: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分掌批紅、用印之權,監控內外奏章流轉,乃皇權最后之閥門。】
【更有太皇太后張氏,深居宮中,威望隆盛。其存在,足以震懾內廷宦官野心,阻絕內外勾結之途】
【幼帝朱祁鎮,于楊士奇、楊榮、楊溥,英國公張輔,禮部尚書胡濙等宿儒重臣教導下,習帝王之道,學治國之術】
天幕最后總結道:
【此四柱撐天,輔以張氏鎮宮,幼主潛心向學。正統六年,北京奉天殿重建告成,帝于斯殿正式親政。若循此制,大明縱難復洪武、永樂之赫赫武功,然守成仁、宣之治,使天下安泰,黎庶康寧,亦非難事】
一幅堪稱完美的權力制衡與幼主培養藍圖,在天幕上徐徐展開。
勛貴們看到兵權仍在“自己人”手中,紛紛暗自點頭;
文臣們見內閣、六部地位穩固,且幼帝得名師教導,亦覺未來可期。
就連朱元璋緊鎖的眉頭,在看到“四柱撐天”、“勛貴掌兵”、“幼帝向學”這些字眼時,也不由自主地微微舒展。
這安排,似乎……確實兼顧了各方,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皇權的平穩過渡和國家的正常運轉?
尤其是看到自己親選的孫媳婦張氏,依舊如同定海神針般坐鎮后宮,壓制著內廷可能的歪風邪氣,朱元璋心中甚至涌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妙!”朱元璋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臉上竟難得地露出一絲激賞之色,“分權制衡,內外相維,文武相濟,更有賢后鎮宮!這布局,深得制衡之精髓!好!好一個‘四柱擎天’!”
他似乎暫時忘卻了太監分權帶來的不快,完全沉浸在這套精密設計的權力架構帶來的安全感中。
然而,就在他捻著胡須,嘴角那抹激賞的笑意尚未完全展開的瞬間——
一股毫無征兆、卻無比強烈的寒意,如同數九寒冬里最凜冽的冰錐,猛地從他心口最深處竄起!瞬間刺透四肢百骸!
“福無雙至……”朱元璋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他捻著胡須的手指猛地頓住,指尖傳來一絲細微卻清晰的刺痛——竟是不知不覺間用力過猛,捻斷了一根堅硬的花白胡須!
那四個字如同魔咒,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禍不單行!
這藍圖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個精心搭建、環環相扣的琉璃塔。內閣、六部、勛貴、內廷、太皇太后、幼帝……每一個環節都看似穩固,彼此制衡。
可正是這種完美的平衡,讓經歷過無數腥風血雨、深知人性險惡的朱元璋,嗅到了其中潛藏的巨大危機!
任何一個環節出現裂痕,任何一個節點的人心起了貪念,或者……那個被寄予厚望、在眾星捧月中長大的幼主,本身就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這看似堅不可摧的四柱擎天,會不會在頃刻間……轟然倒塌?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天幕,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金色的文字,看到那個名叫朱祁鎮的正統皇帝親政后的未來。
一種不祥的、冰冷的預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這完美藍圖之下,等待著他大明江山的,究竟是延續的治世……還是一場足以傾覆國本的滔天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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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