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樂安州漢王府的密室殺機,如同三九寒天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奉天殿前滾燙的喧囂之上。剎那的死寂之后,是火山般的爆發!
“哐當——!!!”
一聲刺耳的金石交鳴撕裂了凝固的空氣!
朱元璋枯瘦如鷹爪般的手,竟將御案上一個沉重的鎏金鏨花三足獅鈕香爐狠狠掃落在地!
那價值連城的香爐砸在堅硬的金磚上,瞬間四分五裂,香灰潑灑一地,如同潑開了一幅猙獰的潑墨!殿內彌漫開一股奇異的、混合著昂貴龍涎香與刺鼻粉塵的氣息。
“朱高熾!!!”雷霆般的咆哮緊跟著炸響,震得殿頂琉璃瓦似乎都在嗡嗡作響!
朱元璋猛地從龍椅上站起,高大的身軀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佝僂,像一頭被徹底激怒、隨時要擇人而噬的衰老雄獅!
他深陷的眼窩里燃燒著兩團駭人的火焰,死死釘在天幕上北京城秘不發喪的場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燃燒的胸腔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腥的鐵銹味:
“蠢材!廢物!你爹(朱棣)的棺材板怕還沒釘嚴實!龍椅上那點熱乎氣兒還沒散干凈!你……你個天殺的癡孫!竟敢!竟敢把皇太子、把大明的國本!丟到那千里之外的石頭城(南京)去?!你這脖子上頂的是夜壺嗎?!啊?!!”
他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枯瘦的手指戟指天幕,指尖因用力而劇烈顫抖:
“你派他去作甚?!去給咱報喪?!報你爹死了?!報你登基了?!混賬東西!報喪用得著儲君親自去?!派個親王!派個國公!派個翰林!哪個不能去?!非要動國本?!你他娘的是嫌這江山太穩當?!嫌你兒子命太長?!!”
唾沫星子隨著怒吼噴濺而出,朱元璋臉色由鐵青轉為駭人的豬肝色,脖頸上青筋暴跳如虬龍!
巨大的憤怒,混雜著一種被后世子孫愚蠢透頂的操作氣得幾乎要嘔血的憋屈感,讓他徹底失去了帝王的儀態,只剩下一個被戳了心窩子的暴怒老人。
他仿佛看到那個胖孫子朱高熾就在眼前,恨不得親手將其揪過來,用鞋底狠狠抽他那張“仁慈寬厚”的臉!
殿內群臣如墜冰窟,連呼吸都停滯了。兵部尚書嘴唇劇烈翕動,他心中明鏡似的:洪熙帝派太子回南京謁孝陵,向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神位稟告太宗駕崩及新帝登基,是遵循《皇明祖訓》和千年禮制!這不僅是孝道,更是新君昭告天下正統性的重要儀式!合情合理,無可指摘!
可……看著御階上那位須發戟張、狀若瘋魔的洪武皇帝,看著地上那摔得粉碎的香爐,看著天幕上那張已然在山東官道鋪開的、針對儲君的死亡之網……所有辯解的話語都死死卡在了喉嚨里,變成冰冷的鐵塊。
誰敢在此刻出聲?那無異于在太祖滔天怒火上再澆一瓢滾油,嫌自己九族命太長!
勛貴班列靠后位置,長興侯耿炳文,這位歷經元末亂世、輔佐太祖開國、又在天幕上熬過建文的老將,如同風化的礁石般沉默。
他微微佝僂著背,頭顱低垂,眼皮耷拉著,仿佛被殿內這駭人的威壓壓垮,已沉沉睡去。唯有那籠在寬大朝服袖中的雙手,幾根枯槁的手指,正以極其微小的幅度,無意識地捻動著袖口磨損的滾邊。
他的心神,早已穿透了太祖的咆哮和殿內的死寂,全部浸入了天幕上樂安州那間燭火搖曳的密室。
朱高煦那張因狂喜和殺意而扭曲的臉,那雙如同淬毒匕首般閃爍著兇光的眼睛,還有那一條條陰冷、周密、直指要害的伏殺指令……如同最清晰的畫面,印刻在耿炳文布滿歲月溝壑的心湖上。
“毒啊……”一個無聲的嘆息在老將心底最深處回蕩,“真真是青出于藍,比乃父當年……更毒三分!”
耿炳文的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回了天幕上建文元年那個血腥的夏天。那時的燕王朱棣,被逼到北平一隅,起兵靖難,是困獸猶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雖也狠辣決絕,但每一步都透著被逼無奈的悲壯和破釜沉舟的慘烈。可眼前這位漢王朱高煦呢?
洪熙帝朱高熾,是他的親兄長!登基不足一年,尸骨未寒!太子朱瞻基,是他的親侄兒!朱高煦選擇的動手時機,精準得令人心寒——儲君離京,京城無主,歸途千里!
更可怕的是那份布局的周密和心腸的冷酷:三路伏兵,扼守咽喉要道,務求一擊必殺,不留活口!這不是被逼無奈的反抗,這是蓄謀已久、處心積慮的弒君奪位!是**裸的、毫無遮掩的野心和背叛!
“千載……不,是萬載難逢之機……”耿炳文的手指捻動得更快了些,指節微微發白。他太清楚權力更迭時那一瞬間的脆弱了。
朱高煦看準了這轉瞬即逝的縫隙,毫不猶豫地將淬毒的匕首捅了出去!這份對時機的把握,這份不顧骨肉親情的狠絕,這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鷙……讓見慣了沙場血雨、朝堂傾軋的老將,也感到了骨髓深處透出的寒意。
他下意識地微微抬眼,渾濁的目光極其隱晦、極其快速地掃過御階上那位依舊在盛怒中喘息的洪武皇帝,又飛快地垂下。
“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陛下,”耿炳文在心中默念,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您……可曾料到,您親手打下的這鐵桶江山,這朱家的血脈里,會滋生出如此……如此酷烈之毒?”
這份“毒”,比戰場上的明刀明槍,更讓他這垂暮老將感到心驚肉跳。殿內朱皇帝的咆哮如同遠去的雷聲,而他心中那無聲的驚濤,卻久久難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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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上,南京通往北京的官道在月色下泛著冷光,朱瞻基的車隊如同沉默的刀鋒劃破夜色。馬車內,年輕的太子指尖摩挲著一枚鎏金火銃——這是祖父永樂帝親授的“神機銃”,掌心卻沁出薄汗。探馬接連撞破夜幕的嘶吼聲刺入耳中:
“報——!黑松林鳥雀驚飛不落,伏兵暗藏!”
“臨清渡口舟船集結,弩箭反光!”
“河間驛商隊馬匹蹄鐵皆軍制形制!”
三道急報,如三柄重錘砸在心頭。親衛統領猛地掀開車簾,火光映亮他刀疤縱橫的臉:“殿下,三面合圍!唯有德州衛可求援!”
朱瞻基瞳孔驟縮。他推開窗欞,夜風中飄來一絲鐵銹味——那是樂安死士刀鋒未干的血氣!電光石火間,他抓起案上輿圖撕成三片,聲如裂帛:“化整為零!甲組焚車引敵,乙組佯攻渡口,余下三十騎隨我——穿荊棘,涉汶水!”
命令剛落,車隊驟然炸裂!載滿柴草的副車被火把點燃,烈焰騰空而起,直沖黑松林方向;另一隊騎兵嘶吼著撲向臨清渡口,箭雨潑灑如蝗。混亂中,朱瞻基反手扯下蟒袍,套上陣亡士兵的染血皮甲,翻身躍上一匹無鞍的青海驄。
“嗖!”一支淬毒弩箭擦著他耳際飛過,釘入樹干時濺起腥臭綠沫。身后追兵的火把已連成赤龍,馬蹄聲震得地皮發顫。“分頭走!”親兵統領突然勒馬橫刀,率最后五名死士調轉馬頭,如礁石撞向追兵潮頭,“殿下!替末將看看北京的朝陽!”
朱瞻基牙關咬出血腥,伏身貼緊馬背。青海驄四蹄騰空,馱著他扎進墨黑的荊棘林。利刺撕開皮甲,在臂膀割出深可見骨的血痕,他卻覺不出痛——祖父朱棣的聲音在腦海炸響:“沙場九死,唯快不破!”他猛地拔下簪發的金簪,狠狠刺進馬臀!
黎明前的汶河翻涌如沸湯。追兵已至河岸,箭矢釘入水中激起密麻白浪。
朱瞻基拽著馬尾潛至河心,腥濁的河水嗆入口鼻。忽聽岸上喧嘩:“看!浮尸!”——只見一具身著太子常服的尸首順流而下,面部被魚啃噬得面目全非(實為替身)。追兵哄搶“首級”時,朱瞻基趁機抓住一根浮木,隨暗流漂向對岸淺灘。
八月二十日辰時,德州衛戍卒見一血人踉蹌撲至城下。那人從懷中掏出一方浸透的明黃帛布奮力展開——蟠龍云紋間,“監國太子瞻基”印璽如血浸透!
“開城門!!!”嘶吼劈開死寂。
城頭守將連滾帶爬沖下城墻。當千斤閘轟然升起時,朱瞻基昏倒在甕城血泊中,掌心仍死死攥著半塊崩裂的虎符。
三日后,北京城樓鐘鼓齊鳴。朱瞻基裹著素麻孝服踏上奉天殿丹墀,每步落處,金磚綻開血蓮。當他轉身俯瞰山呼萬歲的群臣時,朝陽正刺破云層,將龍椅鍍上熔金。
“改元——”他舉起祖父留下的神機銃,聲裂九霄,“宣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