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五月的北京城,暮春的暖風里裹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腐朽氣息。
紫禁城深處,乾清宮的龍榻上,洪熙皇帝朱高熾如同一盞即將熬盡的油燈。他腫脹的身軀深陷在明黃錦緞之中,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動著厚重的胸膛起伏,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蠟黃的面龐上,一層細密的冷汗在燭光下泛著虛弱的油光,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眸,還固執地燃燒著最后一點焦灼的光芒,死死盯著殿門的方向——那是南京所在的方向,是他長子朱瞻基所在的方向。
“瞻……基……”破碎的氣音從他干裂的唇間艱難擠出,帶著一個父親臨終前未能見到愛子的無盡憾恨與憂懼。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抓撓著身下的錦褥,仿佛想抓住那遠在千里之外、維系著大明國本的身影。
侍立榻前的楊榮、楊士奇、夏原吉,這幾位朱高熾臨終托孤的重臣,如同幾尊沉默的石像。楊
榮緊抿著唇,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楊士奇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中是強壓的悲痛;而掌管帝國錢糧、素以沉穩著稱的戶部尚書夏原吉,此刻寬大袍袖下的雙手,也正死死攥緊,指節捏得發白。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山雨欲來的死寂。
“陛下……”夏原吉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嘶啞,俯身靠近龍榻。朱高熾渾濁的目光艱難地轉向他,帶著最后一絲希冀的詢問。
夏原吉喉嚨滾動了一下,避開那令人心碎的目光,用幾乎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沉重地搖了搖頭:“南京……尚無回音……”這簡短的一句,如同最后的判決。
朱高熾眼中那點微弱的光芒驟然熄滅,被巨大的絕望和無力徹底吞噬。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嗚咽,頭顱重重地歪向一側,最后一絲氣息,帶著對江山、對愛子無盡的牽掛與憂懼,徹底消散在乾清宮凝滯的空氣里。
“陛下——!!!”壓抑到極致的悲呼終于沖破了喉嚨,楊士奇第一個撲倒在龍榻前,老淚縱橫。
但這份悲痛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夏原吉猛地直起身,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悲痛瞬間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所取代。他一把按住同樣要撲上來的楊榮的肩膀,聲音雖低,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道,瞬間壓過了悲聲:“不能哭!此刻一哭,天下立亂!”
他目光如電,掃過悲痛欲絕的楊士奇和強忍悲憤的楊榮,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鐵:“漢王在樂安,豺狼之性!趙王在彰德,亦非善類!太子遠在南京,歸途千里!此乃大明開國以來未有之危局!”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另外兩人心上。
“秘!必須秘不發喪!”夏原吉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封鎖宮門!自此刻起,乾清宮內外,只許進,不許出!妄傳陛下龍馭上賓消息者,立斬!”
他看向楊榮,“廷益(楊榮字),你即刻擬旨!用陛下……用陛下病中口諭的名義,八百里加急!密令南京守備太監王景弘、襄城伯李隆!命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即刻護送太子殿下,星夜兼程,火速回京!記住,是密令!用內閣與司禮監最核心的印信!沿途驛站,換馬不換人!”
楊榮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重重點頭,立刻撲向一旁的御案,顫抖著手,卻異常堅定地鋪開黃綾,提筆蘸墨。筆鋒落下,字字千鈞,每一個筆畫都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的重量。
“還有!”夏原吉轉向楊士奇,語速快如連珠,“東楊(楊士奇),京營九門!立刻傳令戒嚴!沒有我內閣與五軍都督府聯署的手令,九門提督以下,膽敢調動一兵一卒者——斬!宮禁宿衛,全部換成我們信得過的人!從此刻起,陛下……陛下只是龍體違和,需要靜養,概不見外臣!”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尤其是漢王、趙王府在京的眼線……一個,都不能讓他們嗅到半點風聲!”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范弘那張慘白如紙、卻同樣寫滿決絕的臉出現在門口。他身后跟著幾個心腹小太監,如同幽靈般閃入。
夏原吉將楊榮剛剛用火漆密封好的密令,連同調兵符令,重重地拍在范弘手中:“范公公,此乃國本存續之命脈!交給你了!用最快的路,最可靠的人!若有閃失……你我皆是千古罪人!”
范弘雙手接過那仿佛滾燙的卷軸和冰冷的兵符,深深一躬,干瘦的身體繃得筆直:“夏部堂放心!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定將這‘平安信’,送到南京!”
他再不多言,轉身帶著那幾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沒入殿外深沉的夜色之中,如同幾滴水融入了墨海。
乾清宮內,燭火依舊在朱高熾冰冷的遺體旁跳躍,將幾位顧命大臣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如同幾座沉默的山巒,死死鎮守著這個足以顛覆帝國的秘密。
偌大的紫禁城,表面依舊維持著帝王朝會的假象,晨鐘暮鼓按時響起,宮人低眉順眼地行走,唯有那悄然增強的宮門守衛、那偶爾從九門方向傳來的壓抑馬蹄聲和甲胄碰撞聲,泄露了平靜水面下洶涌的暗流。
一張無形的巨網在秘喪的帷幕下悄然張開,而網的中心,是那條通往北京的、殺機四伏的千里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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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樂安州,漢王府。
密室窗欞被厚絨簾幕遮得嚴嚴實實,唯有一盞獸頭銅燈在墻角投下搖曳的昏光,將朱高煦的身影拉扯成張牙舞爪的巨獸,猙獰地撲在繪滿北直隸山河的輿圖上。
他粗糲的指節死死按著“南京”二字,手背上青筋如蚺蛇盤繞,喉間擠出一聲壓抑了十余年的低吼:“朱高熾……你終于死了!”
密報是從紫禁城的燭灰中遞出的,墨跡混著血痂,寥寥數字卻似驚雷炸響在他心頭:
“帝崩,秘喪。太子南狩。”
“哈……哈哈哈!”朱高煦猛地仰頭狂笑,笑聲撞在四壁又跌回耳中,癲狂中裹著噬骨的恨意,“龍椅還沒焐熱就去見了太祖與父皇!大哥,你這一生,連死都死得如此窩囊!”
他驟然收聲,眼底血絲密布,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撲向墻上輿圖。指尖刮過南京至北京那道蜿蜒的血脈——官道!
“韋達!”嘶吼震得燭火一顫。
陰影中,樂安衛指揮使韋達如鬼魅現身,甲胄未卸,肩頭還凝著夜行歸來的寒露。他是朱高煦豢養了十年的刀,此刻刀刃嗡鳴:“王爺,天賜良機!京城無主,太子孤懸千里……這是您等了半輩子的東風!”
“東風?”朱高煦一把揪住韋達的領甲,鼻息噴在他臉上,“本王要的是颶風!是把他朱瞻基——連人帶馬,碾成肉泥的颶風!”
他甩開韋達,抓起案上短刀,“噌”地扎進輿圖“濟南府”三字旁一片墨染的密林:“黑松林!官道咽喉,林深如獄!你親率三百死士,伏于崖頂!滾木礌石封路,強弩淬毒,我要他插翅難飛!”
刀鋒順勢下劃,狠狠釘在“臨清渡口”,“第二路,扮漕工混上渡船!運河湍急,鑿沉太子座舟!活要見尸,死要見骨!”
最后,刀尖刺向“河間府”驛站,“第三路,買通驛丞,毒馬料、焚草料場!趁亂放箭——亂軍‘流矢’,最是干凈!”
韋達瞳孔收縮:“三路絕殺!末將即刻……”
“慢著!”朱高煦突然扼住他手腕,燭光跳進他深不見底的眸中,“告訴兒郎們,砍下朱瞻基頭顱者,賞萬金,封侯爵!若失手……”他俯身,聲音淬冰,“提頭來樂安,喂本王的獒犬!”
銅門轟然閉合,死士的腳步聲如毒蛇游入夜色。朱高煦獨自佇立輿圖前,指尖撫過刀鋒割裂的江山脈絡,忽地低笑起來。
油燈“噼啪”爆響,在他眼中燃起兩簇幽焰。
他仿佛看見:
黑松林,滾木裹挾雷音從天而降,將太子儀仗砸得人仰馬翻!毒矢如蝗,穿透錦袍!
臨清渡,樓船傾覆,金繡龍紋的衣袂在濁浪中掙扎沉沒!
河間驛,烈火吞沒馬廄,濃煙中箭雨尖嘯,一具年輕軀體被亂蹄踐踏成泥!
“侄兒啊……”朱高煦對著虛空舉杯,琥珀酒液晃出血光,“黃泉路上,替二叔問問你爹——這龍椅,他坐得,我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