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寒露挺了挺脊背,眼中似有星光,肩膀也繃得筆直,“既然我們要演,就要演她萬里赴戎機(jī)的決絕,演她歸來見天子的坦然。女子的力量,不該困在深閨繡樓里。”
孟春深沉默片刻,眼中更多了些贊許:“姑娘可知,北平戲班從無女子演登臺唱主角的先例,尤其是這外來的戲種,你們這出《花木蘭》,怕是要在北平掀起風(fēng)浪了。”
“而今這樣內(nèi)憂外患的世道,本就該有些風(fēng)浪。”江寒露迎上他的目光,鼓起勇氣道,“孟老板今日演的是哪出?”
“《穆桂英掛帥》。”孟春深說得坦然,“演她五十三歲掛帥出征的老當(dāng)益壯。”
他頓了頓,“穆桂英也是女中豪杰,倒與姑娘的《花木蘭》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止是異曲同工。”江寒露開口,眼中閃過光亮,“花木蘭替父從軍是孝,穆桂英為國出征是忠。兩出戲唱的都是女子在天地間的擔(dān)當(dāng)。”
她越說越激動,指尖不自覺輕輕扣緊,聲音也提了幾個度,“孟老板以男兒身扮花旦,我以女兒身扮小生,這難道不是戲臺上的男女同輝?”
孟春深猛地抬眸,盯著江寒露看了許久,忽然淺笑,笑聲里帶著贊嘆:“好一個男女同輝,姑娘果然妙人!”
“我雖為男兒身,但若能扮作花旦為女子揚名,讓臺下看客知道女子也能頂天立地,也算一件功德。”
“孟老板......”江寒露想說什么,卻被遠(yuǎn)處傳來的叫喊打斷。
“師兄!該準(zhǔn)備了!”一個穿白麻布布褂子的小師弟跑來。
孟春深回頭應(yīng)了聲,又轉(zhuǎn)過來對江寒露拱手:“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姓江,名寒露。”
“寒露......”他低聲念了一遍,笑容清淺,卻又帶著贊許,“姑娘果然人如其名,如朝露般透徹。”
江寒露也笑了,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木簪上的紋路:“我生于寒露時節(jié),故名寒露。”
“我名春深,城春草木深的春深。”他說著,師弟又在一旁催促,便對她頷首道,“我先去準(zhǔn)備戲了,江姑娘臺上見。”
“臺上見。”
看著孟春深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又想起他說男女同輝時眼中的光,忽然覺得這北平的月光,并非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樣涼薄。
孟春深轉(zhuǎn)身欲往后臺去,便見趙坤攥著煙袋鍋子快步追來,胡子翹得老高:“孟老板,等等!”
“趙班主有事?”孟春深停步,聲音頗冷。
趙坤湊上前,壓低聲音笑得滿臉褶子:“方才商會徐經(jīng)理差人來說了,點名要聽您的《貴妃醉酒》。”
他搓著手,眼中隱隱帶著期待,“您瞧這……咱把晚上的戲改成《貴妃醉酒》如何?”
孟春深眉心瞬間蹙起:“上午不是說定了《穆桂英掛帥》?怎么突然改戲?”
“嗨呀我的好老板!”趙坤拍了下大腿,帶了些討好的意味,“徐經(jīng)理說了,就愛您扮楊貴妃的模樣,說那水袖一甩能勾魂兒!”
他湊近了些,煙袋油子味直往孟春深鼻子里鉆,“唱這出賞錢能翻倍,您想想,祥惠園這月的開銷……”
“又是為了錢?”那濃重的煙味刺的嗓子發(fā)癢,孟春深后退半步,眼中的溫煦褪了干凈,“趙班主眼里除了銀子,可還記得梨園規(guī)矩?”
“錢誰不愛啊!”趙坤梗著脖子,循循善誘,“您想想,穆桂英掛帥那是老戲,哪有《貴妃醉酒》來得光鮮?您扮上楊貴妃,珠翠滿頭,臺下老爺們的彩頭還不跟雪片似的朝著您飛來?”
“我意已決,唱《穆桂英掛帥》。”孟春深轉(zhuǎn)身便走。
“哎哎哎!”趙坤慌忙拉住他袖子,“戲目都報給徐經(jīng)理了,哪能說改就改?再說了,要是讓人家看到,咱們祥惠園的名聲要不要了?難道讓人家說咱們這么大的戲班子出爾反爾?”
他晃著腦袋,“您就當(dāng)幫我這一次,也是為了咱們的祥惠園,好不好?”
孟春深看著他油光滿面的臉,終是嘆了口氣,語氣冷硬:“隨你吧。”說罷拂開他的手,徑直往后臺去。
與此同時,百越班后臺,一個穿灰布褂子的工作人員搓著手走進(jìn)來:“江姑娘,百越班那出《花木蘭》排在晚四場,在孟老板的《貴妃醉酒》后頭。”
“什么?”江寒露正在扎靠旗的手猛地一頓,紅綢帶散了開來,“沒有弄錯吧?孟老板不是唱《穆桂英掛帥》嗎?怎么變成《貴妃醉酒》了?”
工作人員撓了撓頭:“沒錯沒錯,戲目單上寫得清楚,孟老板演《貴妃醉酒》。許是臨時改的吧,咱們后臺就按這單子走。”
江寒露望著窗外孟春深消失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明明方才還說要唱穆桂英,怎么突然就改了?
她解下腰間戲帶,對尹曼秋道:“你先扎靠旗,我先出去一趟。”
另一間雅間傳來趙坤的大嗓門:“……那幾個江浙來的臭娘們,能唱出什么花樣?《花木蘭》?就他們也配談風(fēng)骨,呵,女子舞刀弄槍的,成何體統(tǒng)!也配和咱們祥惠園相提并論?”
“趙班主。”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端著水煙袋開口,“那《貴妃醉酒》安排妥了?”
趙坤立刻堆起諂媚的笑:“妥了妥了!我們孟老板可是北平頭一號的男旦,扮上楊貴妃,那叫一個閉月羞花!徐經(jīng)理您就等著瞧好吧!”
徐經(jīng)理滿意點頭:“唱得好,少不了賞錢。”
趙坤眼珠子一轉(zhuǎn),故作隨意地說:“方才聽說,有個越戲班子要唱《花木蘭》?”
“嗯。”徐經(jīng)理吐了個煙圈,并未多在意,“說是前兒個不久從江浙來的全女班,沒聽過,圖個新鮮罷了。”
“哎,徐經(jīng)理可不能這么說!”趙坤拔高了聲音,“那越戲咿咿呀呀的,一股子水汽,哪有咱們京戲來得氣派?再說了,讓女子拋頭露面唱戲,多晦氣!這么大的場合,要是傳出去請了女戲班子,怕是讓人笑話咱們北平?jīng)]規(guī)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