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著手,眼中流露著嘗不盡的貪欲,“咱們祥惠園有的是好戲,《霸王別姬》《四郎探母》,哪出不比那《花木蘭》強?要不……讓她們別演了?”
徐經理捻著胡須猶豫:“請都請來了,臨時撤場,沒這樣的規矩吧?”
“怎么不好?”趙坤湊近了些,“在北平,咱們京戲才是正道,哪能讓外鄉戲搶了風頭?再說了,要是她們演砸了,豈不是掃了您的興?祥惠園可是有孟老板這一號大人物呢,隨時能頂上,保證讓您滿意!”
“這……”
“等等!”孟春深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他不知何時站在那里,長衫被穿堂風揚起,“趙班主,怎能平白搶了人家的場子?”
趙坤臉色一變,拼命對孟春深使眼色,嘴上卻道:“孟老板您看您,這不是為了徐經理著想嘛!”
孟春深沒理會他,對徐經理拱手道:“徐經理,戲目既已定下,便該按規矩來。祥惠園雖是京戲名班,卻也不能奪人場子,壞了梨園風骨。”
他說得不卑不亢,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趙坤急得直跺腳:“孟老板!您這是……”
徐經理看著孟春深,又看看趙坤,終是擺了擺手:“好了好了,就按原計劃來!”
“孟老板生的這般俊秀,果然名不虛傳。”徐經理打量著孟春深,搓著油光水滑的手,滿臉橫肉擠成一團,將食指上的扳指取了下來,遞給孟春深,“這扳指就算徐某的見面禮了,還望您待會兒的《貴妃醉酒》務必盡興!”
孟春深的目光落在扳指上,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知道,若此刻拒絕,趙坤定會借題發揮,無端生事,不僅百越班的《花木蘭》可能被頂替,連祥惠園那一點所謂的規矩也會被撕得粉碎。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徐經理客氣了。”
指尖觸到翡翠的剎那,他清晰的看見了趙坤眼角那滿是貪婪的笑意,可指尖的涼意幾乎滲入骨髓。
他想起方才與江寒露談論風骨時,她眼中燦若群星的光,扳指被緩緩納入袖中,他那是徐經理身份的象征,也是捆住他咽喉的鎖鏈。
“孟老板果然爽快!”徐經理站起身,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寒露剛走到雅間門外,就著廊下燈光,看見徐經理正仰頭大笑,肥碩的手指捋著油光水滑的胡須,她下意識往門后縮了縮。
“孟老板的戲,明兒我可得讓小報記者來瞧瞧!這扳指配您,才叫珠聯璧合!”
孟春深的月白長衫在夜風里微動,江寒露看見他抬手接過扳指,指腹在冰涼的玉面上摩挲了兩下,像是在掂量分量。
徐經理拍著他的肩膀,兩人相視而笑,那笑容在光影里顯得格外刺眼。
她忽然覺得心口發涼,像被瑟瑟寒風灌了個透。他說“戲不能只唱風月”的聲音還在耳邊,可此刻那枚翡翠扳指卻在他指間泛著世俗的光。
而后臺越戲箱里那身粗布繡的花木蘭靠旗,突然就顯得格外蒼涼。
徐經理揣著水煙袋晃出雅間,趙坤轉身時撞見角落里的江寒露,嘴角立刻勾起刻薄的笑,煙袋子敲著掌心:“喲,這不是百越班的姑娘?怎么,看我們孟老板收了賞錢,眼紅了?”
“聽說百越班要演《花木蘭》?姑娘家舞刀弄槍的,也配談報國風骨?”
他故意揚高聲調,讓路過的職工都聽見,“可惜啊,有些戲班子天生上不得臺面,就算唱破了嗓子,也換不來半枚扳指。”
江寒露攥緊手中的戲折,指節泛白。她沒理會趙坤的聒噪,目光越過孟春深的肩頭,看見月白長衫的孟春深正從后臺走出。四目相對的剎那,下意識抬手想打招呼:“江姑娘……”
江寒露想起孟春深與徐經理相視而笑的側影,只覺得那句“城春草木深”的溫潤嗓音,不過是戲臺上演戲的腔調。
他袖中藏著的翡翠扳指泛著刺眼的光,將他方才談論男女同輝時眼中的星子徹底碾碎。血氣沖上頭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得像冰:“原來孟老板的風骨,是用翡翠扳指換的。越戲雖比不上京戲的雅,卻還懂得戲文里要唱些氣節。”
話音落下,冷冷地別過臉,目光像隨時能夠穿透骨肉的冰棱,掠過孟春深袖中若隱若現的翡翠,沒留下半分溫度。那雙映著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拒人千里的寒意。
孟春深伸出的手頓在半空,他看著江寒露消失在長廊盡頭的背影,喉間涌上的千言萬語哽在舌尖,最終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江寒露回到后臺時,臉色白得像戲臺上的水袖,尹曼秋遞過溫水,關切道:“寒露你怎么了?臉色這么差,莫不是著了涼?”
她接過水杯,深吸了一口氣,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沒事,許是累了。”
她的目光掃過鏡中的自己,低聲道:“繼續準備吧,別耽誤了戲。”
開戲鑼鼓震得廊柱微顫時,江寒露在側幕,依稀瞧見孟春深扮的楊貴妃踩著鼓點登場。
珠翠滿頭的身影轉過臺口,水袖翻飛間,尹曼秋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袖口,聲音里帶著驚嘆:“寒露你看!孟老板這扮相,筆畫里的楊貴妃還要美上三分呢。”
她指著臺上顧盼生輝的身影,“你瞧那眼波流轉的模樣,分明如太真轉世,哪像個男子?”
臺下富商們的叫好聲里,徐經理敲著煙袋笑得前仰后合,趙班主則在一旁遞上茶水搓手賠笑,江寒露盯著戲臺上那抹雍容的身影,語氣冷得像冰:“美則美矣,不過是銀錢堆出來的行頭,縱然這一身傾國傾城之姿,又有什么風骨可言?”
尹曼秋吐了吐舌頭,將到嘴邊的贊嘆咽了回去。
突然,臺上胡琴猛地拔高半個調門,孟春深的唱腔驟變。
原該婉轉唱“海島冰輪初轉騰”的二黃導板,竟化作急促的西皮二六板:“烽煙起,奸臣犯……”他水袖一揚,力度之大讓外袍翻出杏黃色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