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光圈的瞬間,蘇小糖以為自己會掉下去。
但沒有墜落感。
只有一種奇特的“剝離”——像是脫掉一層無形的外殼,又像是從厚重的夢境中浮出水面。周圍的色彩、聲音、質感,一切熟悉的感知,都在一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原始的、混沌的“存在感”。
然后,她看見了顏色。
不是現實世界的顏色。不是她平日里看見的情緒顏色。也不是夢境里那種危險的顏色。
是...虛無的顏色。
該怎么形容呢?
就像把所有的顏色——紅橙黃綠藍靛紫,所有的明度、飽和度、色相——全部扔進一個巨大的攪拌機,打碎,混合,然后稀釋成一億倍。你得到的不是灰色,不是白色,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非色”。它同時是所有的顏色,又不是任何一種顏色。它在你眼前流動、變幻、交織,卻沒有形態,沒有邊界,沒有意義。
這種“非色”填滿了視野,填滿了意識。
蘇小糖感到一陣眩暈。不是生理上的眩暈,是認知層面的——她的視覺系統,她的大腦,她用來理解世界的全部框架,都在尖叫著“這不合理”。這里沒有光,卻能看到“顏色”;沒有物體,卻有“空間感”;沒有聲音,卻有一種低沉、持續的“嗡鳴”在意識深處回蕩。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手腕上的手鏈。
暗紅色的珠子散發出溫暖的金色光芒,像一層薄薄的護盾,包裹住她的意識。那光芒不強烈,卻足夠穩定,在這片混沌中為她劃出了一小塊“正常”的區域。
“呼...”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很輕,很真實。
這讓她稍微安心了一點。
“跟緊我。”身邊傳來林平凡的聲音。
她轉頭。
林平凡就站在她旁邊,一步之遙。在虛無的混沌中,他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像是隨時會融進這片“非色”里。但他身上,有顏色。
不是虛無的顏色。
是銀色的絲線。
成千上萬條,極其纖細,極其密集的銀色絲線,從他身上延伸出去,像某種發光的神經網絡,又像無數根透明的觸須,探入周圍的虛無。每一條絲線都在微微顫動,都在“感知”著什么——她在現實里見過的那些可能性之線,在這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活躍。
而且,這些絲線正在編織著什么。
蘇小糖仔細看。
那些銀色的絲線,正以林平凡為中心,緩慢地、有條不紊地,編織出一個...領域。
一個很小的領域,直徑大約三米,呈球形。領域內部,顏色穩定了下來——不是現實的顏色,但至少是“可理解”的顏色:柔和的白光,像是清晨的薄霧。地面(如果那能稱為地面)是平坦的,有質感,像是磨砂玻璃。空氣(如果那能稱為空氣)在流動,帶著一絲絲涼意。
這個領域在虛無中開辟出了一小塊“有序”的空間。
雖然隨時可能被周圍的混沌吞沒,但至少在這里,他們能站穩,能呼吸,能思考。
“您的...能力?”蘇小糖輕聲問。
“嗯。”林平凡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疲憊,“在虛無里,沒有規則。所以需要自己創造一點局部規則。不過很耗神,只能維持這個大小。”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幾條銀色絲線從他掌心探出,在空中編織出一個小小的、發光的沙漏。沙漏里,金色的沙粒正在緩緩流下。
“六個小時,”他說,“沙漏流完之前,我們必須回去。”
蘇小糖看向沙漏。沙粒流得很慢,但確實在流。
倒計時,已經開始。
“現在,”林平凡環顧四周,眉頭微皺,“問題來了:那只鸚鵡,在哪里?”
虛無沒有方向,沒有距離,沒有參照物。
只有無盡的、流動的“非色”。
在這里找一只鸚鵡,無異于在大海里找一粒特定的沙子。
“顏色...”蘇小糖突然說。
“嗯?”
“我能看見...一些不一樣的顏色。”她瞇起眼睛,努力在混沌中分辨。
在虛無的“非色”海洋中,確實有一些“斑點”。
不是物體,不是實體,更像是...顏色本身凝結成的“凝塊”。它們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在混沌中緩慢漂浮,像海洋里的水母,像星空中的星云。
每個凝塊的顏色都不一樣。
有的呈暗紅色,像凝固的血;有的呈幽藍色,像深海的熒光;有的呈灰白色,像陳舊的石膏;有的呈暗金色,像生銹的金屬。
而且,每個凝塊,都在“散發”著什么。
不是氣味,不是聲音。
是...信息。
蘇小糖能“看見”那些信息,以顏色的形式——從凝塊表面飄散出的,極淡極淡的色帶,像是煙霧,像是蒸汽。每一條色帶,都承載著一些碎片化的內容。
她看向最近的一個暗紅色凝塊。
色帶飄到她眼前,顏色滲入她的視覺。
瞬間,她“看見”了一個畫面:
——一個男人,站在高樓的邊緣,風吹起他的頭發。他的臉模糊不清,但他的情緒顏色是深沉的、絕望的灰黑色。他在哭,沒有聲音,只有眼淚滑落。然后,他向前邁了一步。
墜落。
無盡的墜落。
然后,畫面戛然而止。
色帶消散。
蘇小糖猛地后退一步,臉色發白。
“那、那是...”
“記憶殘渣。”林平凡的聲音響起,平靜,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或者叫‘意識殘留’。現實世界里,當一個人死亡,或者經歷極端的情緒沖擊時,可能會在虛無里留下這樣的痕跡。它們沒有意識,沒有生命,只是一段情緒的烙印,一個記憶的碎片,被困在這里,永遠重復那一刻的瞬間。”
他指了指周圍的那些顏色凝塊。
“這里有很多。非常多。”
蘇小糖環顧四周。
在混沌的虛無中,漂浮著成千上萬個顏色凝塊。暗紅色的,幽藍色的,灰白色的,暗金色的...每一個,都承載著一段破碎的人生,一個凝固的瞬間,一種極致的情緒。
絕望,痛苦,恐懼,遺憾,狂喜,憤怒,愛...
全部被困在這里,無聲地吶喊,永恒地重演。
“那...那只鸚鵡...”她小聲問,心里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它應該是循著某種‘求救信號’進來的。”林平凡說,“某種特別強烈的殘留物,在發出呼喚。我們要找到那個。”
他閉上眼睛,身上那些銀色絲線顫動得更厲害了。
無數可能性分支在他意識中展開。
在這個沒有規則的地方,他的能力反而變得更敏銳,更廣闊——因為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需要被“定義”。
銀色絲線向四面八方延伸,探入虛無深處,感知那些顏色凝塊散發的信息,篩選,分類,追蹤...
然后,他睜開眼睛,看向某個方向。
“那邊。”他說,“有一個凝塊,散發的信息里...有鳥類的圖案。綠色的翅膀。頻率很高,很急切。”
領域開始移動。
不是走路,不是飛行。
是林平凡用銀色絲線“牽引”著這個小小的有序空間,在虛無的混沌中穿行。領域像一艘透明的潛水艇,緩慢而平穩地向前推進。
周圍的顏色凝塊從他們身邊飄過。
蘇小糖看著它們,看著那些色帶,看著那些破碎的人生。
她看見:
——一個年輕女孩,在醫院的病床前,握住一只蒼老的手。她的手在發抖。情緒顏色是溫暖的橘黃色,但邊緣已經發黑、枯萎。她在說“我愛你”,一遍又一遍。
——一個士兵,趴在戰壕里,手里攥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在笑。他的情緒顏色是暗沉的土黃色,像沙漠,像塵土。炮彈在遠處爆炸,火光映亮他的側臉。
——一個老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空蕩蕩的秋千。他的情緒顏色是淡藍色的,很淺很淺,像褪色的水彩。風在吹,樹葉在落,他一直沒有動。
每一個凝塊,都是一個故事。
一個被遺忘的故事,一個永遠停留在某個瞬間的故事。
蘇小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發緊。
她突然理解了,為什么那只鸚鵡會不顧一切飛進來。
這些殘留物,這些被困在虛無里的破碎靈魂——它們,在求救。
雖然它們已經沒有了意識,沒有了生命,但那些烙印在虛無里的情緒,那些凝固的記憶,還在本能地、絕望地,向外界發出信號:
“救救我。”
“我不想消失。”
“我不想被遺忘。”
“有人嗎?”
“求求你...”
而那只鸚鵡,那只學會了七種語言、學會了罵人、也學會了同情心的鸚鵡,聽見了這些聲音。
所以它進來了。
帶著一個脆弱的護身符,飛進了這片吞噬一切的地方。
“快到了。”林平凡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領域停在了一個顏色凝塊前。
這個凝塊,和其他所有的,都不一樣。
它很大。
直徑至少有五米,是普通凝塊的十倍以上。顏色不是單一的,而是混雜的——暗紅色、幽藍色、灰白色、暗金色,像調色盤被打翻后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混沌的、不斷變幻的斑駁色塊。
而且,它在“呼吸”。
凝塊的表面,在有節奏地膨脹、收縮,像是某種巨大生物的胸腔。每次膨脹,都有一圈圈彩色的漣漪擴散出去,攪動周圍的虛無;每次收縮,都發出一種低沉的、類似心跳的“咚”聲。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凝塊的表面,浮現著無數影像。
不是色帶,是直接在凝塊表面“播放”的、連續的畫面。
成千上萬個畫面,同時浮現,同時播放,像是一面由無數個微型屏幕組成的墻:
——一個嬰兒,在啼哭;
——一個女人,在廚房切菜;
——一個男人,在辦公室敲鍵盤;
——一個老人,在曬太陽;
——一場車禍;
——一場婚禮;
——一場葬禮;
——日出;
——日落;
——雨;
——雪...
全部是日常的、瑣碎的、毫無關聯的畫面。
但這些畫面里,都有同一個元素:
一只鸚鵡。
綠色的翅膀,鮮艷的羽毛,狡黠的眼睛。
它出現在每一個畫面里:有時停在嬰兒床的欄桿上,有時在廚房的窗臺啄食,有時在辦公室的文件夾上走來走去,有時在老人的肩膀上打瞌睡,有時在車禍現場的天空盤旋,有時在婚禮的拱門上鳴叫,有時在葬禮的墓碑上靜立...
它無處不在。
它是所有這些畫面的“觀察者”,是這些記憶的“見證者”。
“這是...”蘇小糖喃喃道。
“聚合殘留。”林平凡說,聲音里有一絲驚訝,“成千上萬個殘留物,因為某種強烈的‘共性’——在這里,可能是那只鸚鵡——被吸引,聚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更大的、更復雜的凝塊。”
他指向凝塊的深處。
在那里,斑駁的顏色中,有一個清晰的“核心”。
一個綠色的、發光的點。
點里,有一只鸚鵡的輪廓。
它蜷縮著,翅膀合攏,眼睛緊閉,像是睡著了。但在它周圍,那些銀色絲線——林平凡能看見,蘇小糖也能通過顏色感知到——正在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吸收著那些記憶畫面的信息。
不是吸收,是...連接。
鸚鵡的核心,通過那些銀色的絲線,和凝塊里的每一個殘留物連接著。
它在“感受”它們。
感受那些嬰兒的啼哭,那些切菜的聲音,那些鍵盤的敲擊,那些陽光的溫度,那些車禍的撞擊,那些婚禮的誓言,那些葬禮的哀樂...
它在感受所有人的記憶,所有人的情緒,所有人的瞬間。
“它在...承受它們?”蘇小糖的聲音在發抖。
“不是承受。”林平凡搖頭,表情復雜,“是在...整理。”
他指向那些影像。
仔細看,那些看似混亂、毫無關聯的畫面,其實在緩慢地、有條不紊地,按照某種規律排列、組合、歸類。
嬰兒的啼哭和婚禮的誓言被放在一起;
辦公室的鍵盤聲和葬禮的哀樂被放在一起;
廚房的切菜聲和日出的光芒被放在一起...
不是隨機的。
是在創造“意義”。
從無數破碎的、毫無關聯的記憶碎片中,尋找聯系,尋找共鳴,尋找那些被遺忘的、被忽視的、但確實存在的“美好瞬間”。
鸚鵡在用它的意識——或者說,用護身符維持的那點殘余意識——在虛無的混沌中,為這些無家可歸的記憶,建造一個“檔案館”。
一個有序的、溫暖的、不會消失的檔案館。
“它沒有求救。”林平凡低聲說,“它是在...工作。”
蘇小糖感覺眼眶在發熱。
她看著那個綠色的核心,看著那只蜷縮的鸚鵡,看著它周圍那些連接著萬千記憶的銀色絲線。
它飛進來,不是因為它想被救。
而是因為它想“救”它們。
這些被困在虛無里的破碎記憶,這些被遺忘的人生瞬間。
它想給它們一個歸宿。
“可是...”蘇小糖的聲音哽咽了,“它的護身符...時間快到了。”
林平凡抬起手。
掌心的沙漏,已經流下了接近五分之一。
他們進來,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
而鸚鵡的護身符,最多還能撐四個多小時。
時間一到,核心會消散,聚合體會崩解,所有那些被整理好的記憶,會再次散開,重新變成混沌中的碎片。
而鸚鵡,會徹底變成虛無的一部分。
永遠。
“我們能...能把它帶出去嗎?”蘇小糖問,聲音里帶著希望。
林平凡沉默。
他在用銀色絲線感知那個聚合體。
感知它的結構,它的穩定性,它和虛無的連接深度...
然后,他搖頭。
“不能。”他說,“這個聚合體已經和虛無‘錨定’了。如果強行分離,核心會先崩解。而且...”
他看向那些記憶畫面。
“如果我們帶走核心,這些記憶會立刻消散。它所做的所有工作,都會白費。”
“那...”蘇小糖咬著嘴唇,“那怎么辦?”
林平凡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著那個聚合體,看著那個綠色的核心,看著那些緩慢整理的記憶畫面。
虛無的混沌在周圍流動。
無數的顏色凝塊在遠處漂浮。
時間的沙漏,在緩緩流下。
六個小時。
不,還剩不到五個小時。
要做出選擇。
“我們幫它。”林平凡突然說。
“幫...幫它?”
“幫它完成工作。”林平凡轉身,看向蘇小糖,“你的能力,能看見這些記憶的‘情緒顏色’,對吧?你能分辨哪些是積極的,哪些是消極的,哪些是溫暖的,哪些是冰冷的。”
蘇小糖點頭。
“那我們就用這個。”林平凡說,“我負責維持領域,穩定聚合體結構。你負責‘篩選’記憶——找出那些最溫暖的、最美好的瞬間,引導它們向核心集中。我們幫它,加快整理速度。”
他頓了頓。
“在護身符失效之前,盡可能多的,為這些記憶找到一個...有序的歸宿。”
蘇小糖睜大眼睛。
“可是...可是我們只有不到五個小時了。這么多記憶...”
“能做多少是多少。”林平凡打斷她,語氣平靜,但堅定,“總比什么都不做強。”
他看著蘇小糖,嘴角勾起一個很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而且,你不是說你能幫忙嗎?”
蘇小糖愣了幾秒。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用力點頭。
“嗯!”她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她抬起手腕,手鏈上的暗紅色珠子微微發光。她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感知,通過那些金色的光芒,探向聚合體。
瞬間,萬千種情緒顏色涌向她:
——嬰兒啼哭的純白色,像初雪;
——婚禮誓言的粉紅色,像櫻花;
——陽光溫度的暖黃色,像蜂蜜;
——鍵盤敲擊的銀灰色,像金屬;
——車禍撞擊的暗紅色,像鮮血;
——葬禮哀樂的深藍色,像深海...
全部混雜在一起,混沌,無序,沉重。
但她沒有退縮。
她開始“梳理”。
用她的意識,像用一把無形的梳子,輕輕梳理那些顏色。
她引導那些溫暖的、明亮的顏色——純白、粉紅、暖黃——向聚合體的核心流動,向鸚鵡所在的那個綠色光點集中。
而那些沉重的、冰冷的顏色——暗紅、深藍、銀灰——她暫時將它們“擱置”在邊緣,等待后續處理。
這不是容易的工作。
每一個顏色,都承載著一段真實的人生,一種真實的情緒。觸摸它們,就是在觸摸那些人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蘇小糖感覺自己的意識像在被無數細針穿刺。
但她咬著牙,堅持著。
她能看見,在她的引導下,聚合體的內部結構,開始發生變化。
那些溫暖的記憶畫面,開始向核心靠攏,開始按照某種“情感邏輯”排列、組合:
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和戀人的第一次親吻,放在一起——都是“開始”;
婚禮的誓言,和友人的擁抱,放在一起——都是“承諾”;
陽光的溫度,和熱湯的香氣,放在一起——都是“溫暖”...
核心的綠色光點,開始微微發亮。
鸚鵡的輪廓,似乎動了一下。
翅膀,輕輕顫抖。
時間流逝。
沙漏里的金色沙粒,穩定地流下。
林平凡維持著領域,維持著聚合體的結構穩定。他的銀色絲線深入到聚合體的每一個角落,像鋼筋骨架,支撐著這個脆弱的記憶建筑。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在快速消耗。
在虛無中創造和維持秩序,代價很大。
頭痛在加劇,記憶在流失——他忘了今天穿的襪子是什么顏色,忘了早上喝的豆漿是甜是咸,忘了進胡同前最后看見的那個路牌上寫的字。
但他沒有停下。
因為,他能看見,蘇小糖在做的事情,在起作用。
聚合體內部,那些混亂的記憶,正在變得有序。
那些溫暖的瞬間,正在被聚集,被珍藏。
而那些冰冷的、沉重的記憶...他也在思考如何處理。
不能讓它們永遠在這里,成為負擔。
他看向蘇小糖。
姑娘的臉色很蒼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動著——即使在意識層面工作,她身體的本能還是在折紙。林平凡瞥見,她口袋里已經露出半個折好的東西,像是...一只小鳥的形狀。
“小糖,”他開口,聲音有點沙啞,“那些沉重的記憶,那些痛苦、恐懼、遺憾...我們不能就這么放著。”
蘇小糖睜開眼睛,眼神有點渙散,但很快聚焦。
“那...怎么辦?”
“給它們...一個出口。”林平凡說,“讓它們‘表達’出來。不是壓抑,不是遺忘,是承認它們的存在,然后...讓它們消散。”
他看向聚合體邊緣那些暗紅色、深藍色的色塊。
“你能...引導它們‘釋放’嗎?不是向核心,是向外。讓它們的情緒,在虛無中‘流淌’出去,而不是凝固在這里。”
蘇小糖思考了幾秒。
然后,她點頭。
“我試試。”
她重新閉上眼睛。
這次,她的意識,探向了那些沉重的顏色。
她沒有試圖“梳理”它們,沒有試圖“整理”它們。
而是,輕輕“觸碰”它們。
像觸碰一個傷口,溫柔地,小心地。
然后,她引導那些顏色中凝固的情緒——那些痛苦,那些恐懼,那些遺憾——讓它們“流動”起來。
暗紅色的血,開始化開,變成紅色的霧,向虛無深處飄散;
深藍色的海,開始波動,變成藍色的漣漪,向四周擴散;
銀灰色的金屬,開始銹蝕,變成灰色的塵埃,緩緩落下...
每一個沉重的記憶,都在“釋放”它凝固的情緒。
不是消失,是轉化。
從凝固的痛苦,變成流動的哀傷;
從永恒的恐懼,變成瞬間的顫栗;
從無盡的遺憾,變成一聲嘆息。
然后,消散在虛無的混沌中。
成為虛無的一部分,但不再是“被困”的一部分。
時間繼續流逝。
沙漏,已經流下了一半。
三個小時過去了。
聚合體的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核心區域,那些溫暖的記憶,已經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發光的“檔案庫”。成千上萬個美好的瞬間,在這里被珍藏,被排列,被賦予了意義。
而邊緣區域,那些沉重的記憶,大部分已經被引導“釋放”,化作了虛無中的一縷情緒之霧,緩緩飄散。
聚合體本身,也變小了。
從直徑五米,縮小到了三米左右。
顏色變得純凈——主要是溫暖的白色、黃色、粉色,像清晨的陽光,像初開的花。
而核心的那個綠色光點...
變得明亮,變得清晰。
鸚鵡的輪廓,不再蜷縮。
它展開了翅膀。
眼睛,睜開了。
那雙狡黠的、聰明的眼睛,此刻正看著林平凡和蘇小糖。
然后,它開口了。
不是用聲音。
是用“顏色”。
一種溫暖的、綠色的光,從核心散發出來,化作一條條綠色的絲帶,飄向林平凡和蘇小糖。
絲帶觸碰到他們的瞬間,他們“聽見”了:
“謝謝你們。”
不是語言,是直接的情感傳遞。
感激,溫暖,還有一絲...釋然。
“我的時間...不多了。”鸚鵡的“聲音”繼續傳來,“護身符,快失效了。但我...完成了我想做的。”
它看向核心周圍那些溫暖的記憶檔案。
“它們...有家了。這就夠了。”
綠色光點開始微微閃爍。
像風中殘燭。
“現在,”鸚鵡說,“請你們...離開吧。帶上這個。”
一條特別明亮的綠色絲帶,從核心中分離出來,飄到蘇小糖面前。
絲帶凝聚,化作一根小小的、綠色的羽毛。
鮮艷,柔軟,散發著微弱但溫暖的光。
“這是...我的羽毛。”鸚鵡說,“帶給陳婆婆。告訴她...我很好。告訴她...茶很好喝。告訴她...下次,別放那么多茶葉,太苦了。”
蘇小糖接過羽毛,握在手心。
溫暖,柔軟。
眼淚,終于忍不住滑落。
“還有你,”鸚鵡轉向林平凡,綠色光點閃爍了一下,“你的能力...很特別。但要小心。虛無...在看著你。規則...在改變。裂縫...會越來越多。”
它的“聲音”越來越弱。
光點越來越暗。
“走吧...”最后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時間...到了...”
沙漏,還剩最后一點。
不到十分鐘。
林平凡看著那個即將熄滅的綠色光點,看著那些被整理好的溫暖記憶,看著這片他們奮戰了近五個小時的虛無。
他深吸一口氣。
然后,轉身。
“走。”他說。
領域開始移動,向來的方向返回。
蘇小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綠色光點,在聚合體的核心,閃爍了最后一下。
然后,熄滅了。
但那些溫暖的記憶檔案,還在發光。
像一座小小的燈塔,在虛無的混沌中,靜靜佇立。
永遠。
通道出口就在前方。
光圈旋轉。
林平凡和蘇小糖跨步,踏入。
熟悉的剝離感再次傳來。
然后——
腳踏實地。
光線,聲音,氣味,一切熟悉的感知,重新涌來。
他們回到了陳婆婆的房間。
八仙桌,太師椅,紫砂茶具。
茶,還冒著熱氣。
陳婆婆坐在那里,看著他們。
她的表情很平靜,但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動。
蘇小糖走上前,攤開手心。
那根綠色的羽毛,靜靜躺在那里。
溫暖,柔軟,散發著微弱的光。
陳婆婆看著那根羽毛,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輕輕拿起。
羽毛在她指尖,微微顫動。
“它...”蘇小糖開口,聲音哽咽,“它說...茶很好喝。但下次...別放那么多茶葉,太苦了。”
陳婆婆的手,停頓了一下。
然后,她把羽毛輕輕貼在胸口。
閉上眼睛。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滑過深深的皺紋,落在紫砂茶杯的邊緣。
“傻鳥...”她低聲說,聲音沙啞,“明明是你自己...每次都把茶葉啄出來...”
房間里,安靜了很久。
只有儀器運轉的嗡鳴,和遠處虛無通道緩緩關閉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黃昏的余暉,透過古老的窗欞,灑在房間里。
林平凡坐在太師椅上,喝著已經涼透的茶。
蘇小糖坐在他對面,手里捧著茶杯,但沒喝。她的眼睛還有點紅,但情緒已經穩定下來。
陳婆婆把羽毛收進一個小巧的錦囊里,掛在脖子上。
然后,她打開那個小木盒,取出“錨定之戒”,推到林平凡面前。
“報酬。”她說。
林平凡沒有立刻去拿。
“那只鸚鵡...”他開口。
“它做了它想做的事。”陳婆婆打斷他,語氣恢復了平靜,“這就夠了。在虛無里,為那些破碎的記憶建一個家...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歸宿。”
她頓了頓。
“比在外面,陪我一個老太婆喝茶,好多了。”
林平凡看著她。
然后,他拿起了戒指。
銀色的,樸素,但沉甸甸的。
“還有其他報酬,”陳婆婆說,“那袋金幣,再加三倍。明天會有人送到你事務所。”
“不用那么多。”林平凡說。
“要的。”陳婆婆搖頭,“這是規矩。委托完成,報酬結清。而且...”
她看向林平凡,又看向蘇小糖。
“你們幫了它。這就值這個價。”
她站起身,走向書架深處。
“茶涼了,我去換一壺。”
她走了。
房間里,又只剩下林平凡和蘇小糖。
黃昏的光,在慢慢褪去。
夜晚,即將降臨。
蘇小糖看著手里的茶杯,突然開口:
“老板。”
“嗯?”
“那些記憶...在虛無里的那些...會永遠存在嗎?”
林平凡沉默了幾秒。
“虛無里,沒有‘永遠’。”他說,“但那些溫暖的瞬間...至少被整理過了,被珍藏過了。這比在混沌中徹底消散,要好得多。”
蘇小糖點頭。
然后,她小聲說:
“我覺得...那只鸚鵡,很了不起。”
“嗯。”
“它明明只是一只鳥...”
“有時候,”林平凡打斷她,看向窗外漸暗的天空,“生物的偉大,不在于它們是什么,而在于它們選擇做什么。”
蘇小糖看著他。
然后,很輕很輕地,笑了。
笑容里,有淚光,但更多的是溫暖。
像那只鸚鵡留給他們的,那根羽毛的光。
深夜,事務所。
林平凡坐在辦公桌后,看著手里的“錨定之戒”。
銀色的,在臺燈下泛著柔和的光。
他戴上了。
大小剛好。
戒指接觸到皮膚的瞬間,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穩固感”——不是物理上的,是存在層面上的。像是他的“存在”,被一個錨點固定住了,不再那么容易被虛無侵蝕,被規則抹除。
有用。
但還不夠。
他看向窗外。
城市的夜景,燈火輝煌,車流如織。
看起來如此正常,如此堅固。
但他知道,在那平靜的表面下,裂縫正在蔓延。
像胡同深處的那堵墻。
像虛無中那些被困的記憶。
像那只選擇飛進裂縫的鸚鵡。
麻煩。
越來越多的麻煩。
他嘆了口氣,關掉臺燈。
辦公室里,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遠處霓虹的光芒,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還有那個空了的塑料袋,在角落里,裝著已經不存在的香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