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四十七分,陽光很好,但香蕉皮不見了。
林平凡盯著辦公室地板中央那片空蕩蕩的區(qū)域,盯了足足三十秒。那里只剩下一點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黃色水漬,證明昨天的荒誕確實發(fā)生過。
“我、我早上來的時候,用拖把擦了一下...”蘇小糖端著一杯新買的速溶咖啡,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說,“那個香蕉皮...已經(jīng)有點發(fā)黑了,我覺得放著不太好...”
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淺棕色的短發(fā)梳理得很整齊,眼鏡擦得亮晶晶的。看起來像個標準的小白領實習生,如果忽略她手腕上那串暗紅色的手鏈,以及口袋里隱約露出的半個折紙小鳥的話。
“哦。”林平凡應了一聲,坐回辦公椅,打開電腦。
電腦屏幕亮起,顯示著昨晚沒關(guān)的幾個網(wǎng)頁:本地新聞(《西城區(qū)老胡同墻面出現(xiàn)奇異剝落,專家稱系自然風化》)、氣象預報(晴,氣溫18-25℃)、以及一個外賣APP的登錄界面。
一切如常。
如果不是手指上那枚銀色戒指在微微發(fā)燙,他幾乎要以為昨天的一切——胡同里的裂縫,陳婆婆的夾縫房間,虛無中的記憶檔案館,那只鸚鵡最后熄滅的綠色光點——都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夢。
“嗡嗡——”
手機震動。
林平凡瞥了一眼,是銀行短信通知:
“您尾號3476的賬戶收到轉(zhuǎn)賬人民幣150,000.00元,當前余額...”
陳婆婆的尾款到了。三倍,一分不少。
他放下手機,看向蘇小糖。
姑娘已經(jīng)把咖啡放在他桌上,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筆記本,拿著彩色筆,認真地畫著什么。陽光從漏風的窗戶照進來,在她淺棕色的頭發(fā)上鍍了一層金邊。
“月薪提到五千,”林平凡突然說,“從今天開始。”
蘇小糖筆尖一頓,抬頭,眼睛微微睜大。
“可、可是試用期還沒...”
“提前轉(zhuǎn)正。”林平凡打斷她,“昨天的工作,值這個價。”
他頓了頓,補充道:
“而且,你可能會需要錢。以后...類似的工作,可能還會有。”
蘇小糖沉默了幾秒。
然后,她輕輕點頭。
“謝謝老板。”
“不用謝我,”林平凡重新看向電腦屏幕,“謝你自己。昨天在虛無里,是你做的篩選工作。沒有你,我們完不成。”
他說得很平淡,像是在陳述“今天天氣不錯”這樣的事實。
但蘇小糖能看見。
她能看見,林平凡說這句話時,周圍的顏色——那些平時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灰白色霧氣,此刻微微泛起了很淺很淺的、銀色的光澤。像是平靜湖面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了一圈不易察覺的漣漪。
那是...認可的顏色。
溫暖的,肯定的。
蘇小糖低下頭,繼續(xù)畫畫,但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一個很小的弧度。
上午十點過三分,第一個訪客上門了。
不是陳婆婆那樣的神秘老太太,也不是追債的大漢。
是個看起來完全普通的中年女人。
大概四十多歲,穿著居家服,外面套了件針織開衫,頭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臉上帶著濃重的黑眼圈和掩飾不住的焦慮。她提著一個印著超市l(wèi)ogo的布袋子,站在門口,猶豫著,沒有立刻進來。
“請問...”她的聲音有點啞,“這里是...處理特殊事務的地方嗎?”
“要看多特殊。”林平凡頭也不抬,繼續(xù)瀏覽網(wǎng)頁上的社會新聞,“找貓找狗,鄰里糾紛,感情咨詢,都可以。但如果涉及法律問題,建議找律師。”
“不、不是法律問題...”女人走進來,腳步很輕,像是怕驚動什么,“是...是更奇怪的問題。”
她走到辦公桌前,沒有坐,就站在那里,手指緊緊攥著布袋子的提手。
蘇小糖放下筆,抬頭看著她。
然后,蘇小糖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這個女人周圍,包裹著一層顏色。
不是情緒的顏色——雖然她確實充滿了焦慮和恐懼,顏色是暗黃色的,像秋天枯萎的落葉。
而是另一種顏色。
一種很淡很淡的、幾乎透明的藍色,像冬日清晨窗戶上的霜花,從她的衣角、袖口、甚至頭發(fā)絲里,一絲絲地、持續(xù)不斷地散發(fā)出來。
那不是她的顏色。
是“附著”在她身上的顏色。
而且,蘇小糖認得這種藍色。
在胡同深處,在虛無中,在那些記憶殘渣里...她見過類似的顏色。那是“異常”存在的顏色,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在現(xiàn)實里留下的痕跡。
“什么奇怪的問題?”林平凡終于抬起頭,看向女人。
女人咬了咬嘴唇,像是在積蓄勇氣。
然后,她說:
“我家冰箱里...住著一個雪人。”
辦公室里安靜了三秒。
只有窗外遠處傳來的車流聲,和日光燈管電流的嗡嗡聲。
林平凡的表情沒有變化。
蘇小糖輕輕吸了一口氣。
女人看著他們,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不安,像是在等待宣判。
“雪人,”林平凡重復這個詞,語氣平靜得像在問“今天午飯吃什么”,“什么樣的雪人?”
“就、就是雪人!”女人的聲音有點急,“用雪堆的,有胡蘿卜當鼻子,石頭當眼睛,樹枝當手的...那種雪人!但它會動,會說話,還會...還會吃我的剩菜!”
她說著,從布袋子里掏出一部手機,手指顫抖地劃了幾下,然后遞給林平凡。
屏幕上是一段視頻。
拍攝地點顯然是某個家庭的廚房。畫面有點晃,光線也不太好,但能看清那個雙開門的大冰箱,冰箱門敞開著,冷氣形成白色的霧氣。
而在冰箱的冷藏室里,在雞蛋盒和牛奶瓶之間,確實坐著一個東西。
大約三十厘米高,用雪堆成的粗糙人形。胡蘿卜鼻子,石頭眼睛,兩根細樹枝插在身體兩側(cè)當手。它的“臉”朝著鏡頭,石頭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似乎...在眨?
然后,視頻里傳來女人的聲音,很輕,在發(fā)抖:
“你、你到底是什么?”
雪人“動”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動作,只是微微歪了歪“頭”,胡蘿卜鼻子跟著傾斜。
接著,一個聲音響起了。
不是人類的嗓音,而是一種清脆的、帶著冰晶碰撞質(zhì)感的童聲,從冰箱深處傳來:
“我是雪人呀~你看不出來嗎?”
聲音很輕快,甚至有點俏皮。
然后,雪人伸出樹枝“手”,從旁邊的架子上,夾起一小塊昨晚的炒雞蛋,慢悠悠地“吃”了起來——如果那能稱為“吃”的話:炒雞蛋觸碰到雪身體的瞬間,就消失了,像是被吸收了進去。
視頻在這里戛然而止。
女人收回手機,臉色更白了。
“它、它從三天前開始出現(xiàn)的。”她語速很快,像是在壓抑太久的恐懼終于找到了出口,“一開始我以為是我兒子惡作劇,堆了個小雪人放冰箱里。但我問了,他說沒有。而且那個雪人...它不會化!”
“在冰箱里當然不會化。”林平凡說。
“不、不是在冰箱里不會化!”女人搖頭,“是它...它拿出來也不會化!”
她深吸一口氣。
“昨天下午,我試著把它拿出來,放在廚房臺面上。室溫二十多度,它就在那兒坐了兩個小時,一點都沒化!連一滴水都沒滴!而且它還跟我說:‘這里好熱呀,我想回冰箱里~’”
她的聲音在發(fā)抖。
“我、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知道它從哪來,不知道它要干什么...我晚上不敢睡覺,白天不敢出門,怕它跑出來,怕它...怕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她看著林平凡,眼睛里全是血絲。
“有人告訴我,您這里...能處理這種事。求求您,幫幫我...”
林平凡沉默。
他看著女人,看著她的黑眼圈,看著她攥得發(fā)白的手指,看著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淡藍色的、霜花般的顏色。
然后,他看向蘇小糖。
蘇小糖輕輕點頭。
她看見了。那種顏色,確實是從這個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但更準確地說,是從她衣服的纖維里,從她皮膚的毛孔里,甚至從她的呼吸里,持續(xù)不斷地、一絲絲地滲出來的。
那是“接觸”的痕跡。
她和那個“雪人”,有過長時間、近距離的接觸,以至于雪人身上那種“異常”的屬性,像氣味一樣,附著在了她身上。
“委托費,”林平凡開口,“怎么算?”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趕緊從布袋子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
“這、這是五千,定金。如果解決了,我再給五千。我就這么多錢了,我丈夫在外地工作,我一個人帶孩子,還要還房貸...”
“夠了。”林平凡打斷她,拿起信封,掂了掂,然后扔進抽屜,“地址留下,我們今天下午過去。”
女人如釋重負,幾乎要哭出來。
“謝、謝謝您!謝謝!”
她留下地址和電話,又反復道謝了好幾次,才匆匆離開。
腳步聲在樓梯間遠去。
辦公室里重新安靜下來。
蘇小糖看向林平凡。
“老板,那個雪人...”
“不一定是雪人。”林平凡說,“可能是‘擬態(tài)’,也可能是‘概念附著’,或者是別的什么。但肯定不是普通雪人。”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
“準備一下,下午去現(xiàn)場看看。”
“要帶什么工具嗎?”蘇小糖也站起來。
林平凡想了想。
“帶上手鏈。還有...”他頓了頓,“帶上你的折紙。多帶點。”
蘇小糖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整本彩色便簽紙,塞進口袋。
然后,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問:
“老板,您說...它會不會是...從裂縫里跑出來的?”
林平凡動作一頓。
他看向窗外,看向城市的遠方,看向那些看起來如此堅固、如此正常的建筑和街道。
“不知道。”他說。
但手指上的銀色戒指,在微微發(fā)燙。
像是一種預警。
同一時間,街道對面,咖啡館二樓。
風衣男人放下望遠鏡,對著耳麥說:
“目標接到新委托。一個中年女性,看起來是普通居民。情緒激動,疑似異常事件。他們下午會去現(xiàn)場。”
耳麥里傳來那個冷靜的女聲:
“地址?”
“東城區(qū)錦繡花園小區(qū),7號樓302室。已確認戶主信息:張美玲,42歲,家庭主婦,丈夫在外地工作,有一個十歲的兒子,就讀于附近小學。”
“繼續(xù)監(jiān)視。記錄他們在現(xiàn)場的所有行為。如果涉及規(guī)則干預,記錄干預方式和代價。”
“明白。”
“還有,”女聲頓了頓,“‘裂縫觀測組’報告,西城區(qū)老胡同的裂縫,在昨晚十一點十七分,突然停止了擴散。目前處于穩(wěn)定狀態(tài)。原因不明。”
風衣男人挑眉。
“和他們的行動有關(guān)?”
“時間點吻合。”女聲說,“他們在裂縫附近活動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到晚上七點。裂縫停止擴散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有四個小時的延遲,但相關(guān)性很高。”
“要介入調(diào)查嗎?”
“不。繼續(xù)觀察。我們需要更多數(shù)據(jù),關(guān)于他的能力,關(guān)于那個女孩的特質(zhì),關(guān)于他們處理異常事件的方式。”女聲的語調(diào)依然平穩(wěn),但語速微微加快,“總部的預測模型顯示,‘規(guī)則裂痕’的出現(xiàn)頻率,在未來一個月會提高300%。我們需要...備用方案。”
“明白了。”
通話結(jié)束。
風衣男人端起已經(jīng)涼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得他皺了皺眉。
他看向窗外,看向那棟老舊寫字樓三層角落的窗戶。
窗戶里,那個年輕的男人正在穿外套,那個女孩在收拾東西。
看起來如此普通,如此無害。
但就是這個男人,昨天在胡同深處,在規(guī)則的裂縫前,站了整整五分鐘,然后裂縫就停止了擴散。
而這個女孩,能看見顏色——總部的情報顯示,這可能是極其稀有的“規(guī)則視覺”能力,能直接觀測到世界底層結(jié)構(gòu)的異常。
麻煩。
但也是機會。
風衣男人放下咖啡杯,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巧的儀器,對準了那扇窗戶。
儀器屏幕上,顯示出一系列波動的數(shù)據(jù)流:
【目標A:能量波動等級B ,穩(wěn)定性72%,記憶熵值異常偏高...】
【目標B:能量波動等級C-,穩(wěn)定性89%,感知頻段異常,檢測到‘規(guī)則共振’痕跡...】
【環(huán)境:空間曲率正常,時間流速正常,規(guī)則密度...局部輕微稀釋,疑似近期有高強度規(guī)則干預...】
他記錄下這些數(shù)據(jù),然后收起儀器。
下午,錦繡花園小區(qū)。
他要去現(xiàn)場。
近距離觀察。
中午十二點過十分。
林平凡和蘇小糖在樓下便利店買了兩個飯團,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吃。
陽光很好,街邊的梧桐樹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晃。行人來來往往,外賣電動車穿梭而過,一切看起來如此平常,如此鮮活。
蘇小糖小口咬著飯團,眼睛卻不時瞟向周圍的行人、車輛、甚至路邊的垃圾桶。
她在看顏色。
每個人的情緒顏色都不一樣:匆忙的白領周圍是急躁的橙紅色;牽著狗的老人周圍是閑適的淡綠色;吵架的情侶周圍是混亂的暗紅色和深藍色交織...
但這些顏色,都是“正常”的。
都屬于這個世界,都屬于人類的情感光譜。
沒有那種淡藍色的、霜花般的異常顏色。
除了...
她突然停下咀嚼。
視線鎖定在街對面,一個剛從咖啡館里走出來的男人身上。
灰色風衣,深色褲子,普通的長相,混在人群里毫不顯眼。
但他周圍,有顏色。
不是情緒顏色。
是一種很淡很淡的、銀灰色的、機械般的顏色。像金屬的光澤,但又更冷,更無機質(zhì)。這種顏色,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球形的“場”,把他和周圍的世界,微妙地隔離開來。
而且,蘇小糖能“看見”,那個男人身上,有無數(shù)條極其纖細的、幾乎透明的絲線,延伸向四面八方。
不是林平凡那種銀色的可能性絲線。
是另一種絲線。
灰色的,冰冷的,像是在“收集”什么,又像是在“傳遞”什么。
“老板...”她小聲說。
“嗯?”林平凡正看著手機上的地圖,規(guī)劃去錦繡花園小區(qū)的路線。
“街對面,咖啡館門口,那個穿灰色風衣的男人。”蘇小糖的聲音壓得很低,“他...不太對勁。”
林平凡沒有立刻抬頭。
他用余光,極其自然地向街對面掃了一眼。
看見了。
灰色風衣,三十多歲,普通長相,正站在咖啡館門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但他站立的姿態(tài),眼神掃視的范圍,身體的微微緊繃...都透著一股訓練有素的味道。
而且,林平凡“感覺”到了。
不是用視覺,是用他能力的邊緣感知。
那個男人周圍,有某種“場”。不是超自然力場,是更技術(shù)性的東西——某種精密的屏蔽場,能阻擋常規(guī)的能量探測、精神掃描,甚至可能包括部分規(guī)則層面的窺探。
專業(yè)設備。
專業(yè)的人。
麻煩。
“他看了我們多久了?”林平凡問,語氣如常。
“從我們出寫字樓開始,他就在咖啡館二樓,用望遠鏡看我們。”蘇小糖說,“現(xiàn)在下樓了,還在看。而且他身上的那些絲線...有一根,一直連著我們的方向。”
林平凡咬了一口飯團,慢慢咀嚼。
監(jiān)視者。
來自哪個組織?官方?民間?還是別的什么?
目的是什么?觀察?評估?還是準備干預?
“不用管他。”林平凡說,把最后一口飯團吃完,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先處理雪人的事。”
“可是...”蘇小糖有點不安。
“他如果想動手,早就動手了。”林平凡站起身,“他現(xiàn)在只是在觀察。那就讓他觀察。我們做我們的工作。”
他看向蘇小糖。
“但你要記住他的顏色特征。如果以后在別的地方看見類似的人,告訴我。”
蘇小糖點頭,也站起來。
兩人前一后,走向地鐵站。
街對面,風衣男人看著他們離開,然后也邁開腳步,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保持著大約五十米的距離。
他耳朵里的微型耳麥,正持續(xù)傳輸著數(shù)據(jù):
【目標移動方向:地鐵一號線,預計前往東城區(qū)...】
【能量波動穩(wěn)定,無異常...】
【規(guī)則干涉痕跡:無...】
【繼續(xù)追蹤...】
下午兩點二十分。
錦繡花園小區(qū),7號樓302室門口。
林平凡按下門鈴。
門幾乎立刻開了。張美玲——那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后,臉色比上午更蒼白,眼睛里全是血絲。
“您、您來了...”她聲音發(fā)干,側(cè)身讓開。
林平凡和蘇小糖走進門。
這是一個標準的三口之家公寓,大約九十平米,裝修普通但整潔。客廳里擺著沙發(fā)、電視柜、茶幾,墻上掛著孩子的獎狀和全家福照片。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除了...
冷。
不是空調(diào)的冷,是一種更陰森的、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而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冰霜的氣味。
蘇小糖的瞳孔微微收縮。
她看見了。
整個公寓里,都飄著那種淡藍色的、霜花般的顏色。從客廳,到走廊,到臥室,到廚房...無處不在。尤其是在廚房方向,那種顏色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而且,她能聽見“聲音”。
不是用耳朵聽見的,是顏色在“響”。
一種清脆的、歡快的、像是冰晶碰撞的童聲,在哼著歌: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調(diào)子跑得厲害,但哼得很認真。
是從廚房傳來的。
從那個冰箱里。
“它、它一直在哼歌...”張美玲的聲音在發(fā)抖,“從早上到現(xiàn)在,沒停過。我兒子去上學了,我不敢讓他知道...”
林平凡沒說話,徑直走向廚房。
蘇小糖緊跟其后。
廚房不大,大約六平米,L型操作臺,上面擺著砧板、菜刀、調(diào)料瓶。窗戶關(guān)著,窗簾拉著,光線有點暗。
而那個雙開門的銀色冰箱,就立在墻角。
冰箱門緊閉著。
但那種寒意,正是從門縫里,一絲絲地滲出來的。
地板上,冰箱周圍,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的霜。
林平凡走到冰箱前,停住。
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閉上眼睛,讓銀色絲線緩緩探出。
探向冰箱門,探向門后的空間,探向那個“東西”...
瞬間,信息涌來:
——溫度:-18℃(標準冷藏室溫度),但局部有異常波動,最低到-73℃;
——成分:水分子結(jié)晶結(jié)構(gòu)(雪),但排列方式異常有序,像是被“編程”過;
——能量特征:穩(wěn)定,低頻,但帶有明顯的“概念附著”——“雪人”的概念;
——意識活動:存在,但極其簡單,類似3-4歲兒童的認知水平;
——危險性:低,極低。沒有攻擊意圖,沒有惡意,只有...“好奇”;
——來源:不明。沒有時空穿越痕跡,沒有維度裂縫痕跡,沒有召喚儀式痕跡...像是“憑空出現(xiàn)”;
——規(guī)則關(guān)聯(lián):微弱。與“冬季”、“寒冷”、“童年記憶”等概念有淺層共鳴...
林平凡睜開眼睛。
“開門。”他說。
張美玲猶豫了一下,顫抖著伸出手,握住冰箱門把手,深吸一口氣,然后——
拉開了。
“咔。”
冷氣涌出,形成白色的霧氣。
霧氣散開。
冰箱冷藏室里,在雞蛋盒和牛奶瓶之間,那個雪人,正坐在那里。
和視頻里一模一樣:三十厘米高,雪堆的身體,胡蘿卜鼻子,石頭眼睛,樹枝手。
它“臉”朝著門口,石頭眼睛眨了眨。
然后,它開口了,用那種清脆的、冰晶碰撞的童聲:
“呀~來客人啦~”
聲音輕快,甚至帶著點...驚喜?
蘇小糖看著它。
雪人周圍,包裹著濃得化不開的淡藍色光芒,那種霜花般的顏色。但光芒的中心,是溫暖的、柔和的白色,像初雪,像棉花糖。
沒有任何惡意。
只有純粹的好奇,和一點點...孤獨。
“你是什么?”林平凡問,語氣平靜。
“我是雪人呀~”雪人歪了歪“頭”,胡蘿卜鼻子跟著傾斜,“你看不出來嗎?”
“你從哪來?”
“從...從很冷很冷的地方來。”雪人說,樹枝手輕輕擺動,“那里全是雪,全是冰,好冷好冷。然后有一天,我看見了光。暖暖的光。我就跟著光走,走著走著,就到這里來啦~”
它的“聲音”很天真,很無辜。
“這里不冷,有吃的,還有人在說話...我很喜歡這里。就是...就是有時候有點孤單,沒有人陪我玩...”
它說著,石頭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點點的...失落?
蘇小糖心里一緊。
她想起了虛無里那些記憶殘渣,想起了那只鸚鵡,想起了那些被困的、孤獨的靈魂。
這個雪人...它也是“異常”,但它沒有惡意,它只是...迷路了。
“你想回家嗎?”林平凡問。
雪人沉默了幾秒。
“家...”它小聲說,“我的家...很冷。這里...很溫暖。但這里不是我的家...”
它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回不去了。光...不見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它抬起頭,石頭眼睛看著林平凡。
“你能...幫我找到家嗎?”
林平凡看著它,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
不是去抓它,也不是去碰它。
只是張開手掌,掌心向上。
幾條銀色的絲線,從他掌心探出,輕輕飄向雪人,在它周圍緩緩旋轉(zhuǎn),像是在“掃描”,像是在“分析”。
雪人沒有動,只是好奇地看著那些發(fā)光的絲線。
“好漂亮...”它小聲說。
銀色絲線旋轉(zhuǎn)了幾圈,然后縮回林平凡掌心。
他閉上眼睛,腦內(nèi)的可能性分支開始展開。
尋找雪人的“家”...
可能性A:它來自某個高緯度冰雪世界,通過偶然的維度裂縫掉落。找到裂縫,送回去。成功率12%,代價可能是打開更大的裂縫。
可能性B:它是“概念生物”,由“雪人”這個概念在特定條件下具現(xiàn)化。找到概念源頭,解除具現(xiàn)。成功率35%,代價可能是遺忘“雪人”這個概念的某些部分。
可能性C:它是某個孩子的“想象造物”,因強烈的情感而獲得臨時實體。找到那個孩子,解除情感連接。成功率68%,代價較小。
可能性D:...
他選擇了C。
而且,他“看見”了那個可能性分支的具體細節(jié):一個小男孩,大約七八歲,在去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里,堆了一個雪人。他給雪人取了名字,和它說話,和它玩耍。但春天來了,雪人化了。男孩哭了很久,許下愿望:“要是雪人永遠不會化,永遠陪我就好了...”
強烈的情感,純粹的愿望,在某個“規(guī)則松動”的瞬間,產(chǎn)生了共鳴。
于是,雪人“活”了。
但它找不到那個男孩了——男孩搬家了,去了別的城市。
而它,被困在了這個冰箱里,因為這個冰箱,是它“誕生”時,唯一能感受到的、“寒冷”的地方。
“我找到你的家了。”林平凡睜開眼睛,說。
雪人“身體”一震。
“真、真的嗎?”
“真的。”林平凡點頭,“但你的家,不在這里。在很遠的地方,在一個男孩的心里。”
雪人沉默。
然后,它小聲說:
“小明...是小明嗎?”
林平凡一愣。
“你記得他的名字?”
“記得...”雪人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小明...他給我取了名字,叫‘小雪’。他跟我說話,跟我玩,給我圍圍巾...他說,春天來了,我也不會化,因為我是特別的雪人...”
它的“聲音”在顫抖。
“可是...春天還是來了。我...我化了。小明哭了。我好難過,我不想讓他哭...然后,我就睡著了。再醒來,就在這里了...”
石頭眼睛里,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不是眼淚。
是融化的雪水。
“我想見小明...”雪人說,聲音哽咽,“我想告訴他,我沒有化,我還在這里...我想再跟他玩一次...”
蘇小糖感覺自己的眼眶也在發(fā)熱。
她看向林平凡。
林平凡沉默了幾秒。
然后,他說:
“我可以幫你。但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見完小明,你要回去。回到你該去的地方——不是冰箱,不是冰雪世界,是‘概念’的領域。作為‘雪人’這個概念的一部分,安靜地沉睡,等待下一個冬天,下一個孩子,下一次相遇。”
雪人思考著。
然后,它用力點頭,樹枝手也跟著晃動。
“好!我答應你!只要...只要再見小明一次,我就回去!我保證!”
它的“聲音”充滿了雀躍。
林平凡看向張美玲。
“你有那個男孩的聯(lián)系方式嗎?”
張美玲愣住,然后搖頭。
“我、我不知道...小明?是去年住樓下的那個孩子嗎?他們春天就搬走了,說是去南方了...”
“地址?”
“不知道...”
林平凡嘆氣。
麻煩。
但他“看見”了可能性。
銀色絲線再次探出,這次不是探向雪人,是探向虛空,探向“信息”的海洋,探向那些被遺忘的聯(lián)系...
幾分鐘后,他收回絲線,臉色有點發(fā)白。
代價來了——他忘了昨天晚飯吃了什么。
但信息,拿到了。
“他搬到了蘇城,陽光小區(qū),3棟502室。”林平凡說,聲音有點疲憊,“電話是138****5678。他父母的名字是...”
他報出信息。
張美玲趕緊記下。
“現(xiàn)在打電話。”林平凡說,“就說...就說有他去年留下的東西,需要他確認。讓他和他父母,視頻通話。”
張美玲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拿出手機,撥號。
電話接通了。
一番解釋后,對方同意了視頻。
張美玲把手機放在冰箱前,攝像頭對準雪人。
屏幕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圓臉,大眼睛,有點害羞地看著鏡頭。他身后,是他父母模糊的影子。
“阿、阿姨好...”小明小聲說。
然后,他的視線,落在了冰箱里。
落在了那個雪人身上。
瞬間,他的眼睛,睜大了。
“小、小雪...?”
雪人“身體”一顫。
然后,它用盡全力,用最輕快、最開心的聲音,說:
“小明!是我呀!我沒有化!你看,我還在這里!”
小明的嘴巴張開,然后,眼淚涌了出來。
“小雪...真的是你...我以為你化了...我哭了好久...”
“我沒有化!”雪人用力搖頭,胡蘿卜鼻子跟著晃動,“我只是...睡了一覺!現(xiàn)在醒啦!而且,我交到新朋友啦!”
它用樹枝手指了指林平凡和蘇小糖。
小明看向鏡頭外,看到了林平凡和蘇小糖模糊的影子。他用力擦眼淚,露出笑容。
“謝謝你...謝謝你照顧小雪...”
蘇小糖的眼淚,終于也掉了下來。
她用力搖頭,說不出話。
“小明,”雪人突然說,聲音變得很輕,很溫柔,“我要走啦。”
小明愣住。
“走?去哪?”
“去...去我該去的地方。”雪人說,“但你別難過。每個冬天,當?shù)谝粓鲅┞湎碌臅r候,我都會在。在每個堆雪人的孩子心里,我都會在。只要你記得我,我就永遠不會真的消失。”
它的“身體”,開始發(fā)出柔和的白光。
淡藍色的霜花顏色,在緩緩褪去。
雪,在融化。
但融化的速度很慢,很溫柔,像是在告別。
“小明,”雪人最后說,“要開心哦。要好好長大。要...要永遠記得堆雪人時的快樂。”
小明用力點頭,眼淚不停地流。
“我會的!我保證!”
雪人笑了。
如果雪人能笑的話。
然后,它的“身體”,化作無數(shù)發(fā)光的雪粒,緩緩升起,在冰箱冷藏室的冷氣中,旋轉(zhuǎn),飛舞,像一場微型的暴風雪。
最后,所有雪粒匯聚成一束光,穿過手機屏幕,穿過電波,穿過千里距離,落在小明的手心里。
化作一個小小的、晶瑩的雪人掛墜。
冰涼,但溫暖。
視頻那頭,小明握緊掛墜,又哭又笑。
視頻這頭,冰箱里,空空如也。
只剩下雞蛋盒,牛奶瓶,和一絲殘留的寒意。
張美玲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冰箱,又看看手機屏幕里握著掛墜的兒子,然后,眼淚也掉了下來。
“謝、謝謝您...”她哽咽著說,“謝謝...”
林平凡擺擺手,轉(zhuǎn)身走出廚房。
蘇小糖最后看了一眼冰箱,也跟了出去。
客廳里,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寒意,已經(jīng)消散了。
空氣中那種淡藍色的霜花顏色,也徹底不見了。
一切恢復正常。
張美玲從臥室里拿出另一個信封,雙手遞給林平凡。
“這是剩下的五千...謝謝您,真的謝謝...”
林平凡接過,放進外套口袋。
“雪人不會再出現(xiàn)了。”他說,“但那個掛墜,讓你兒子收好。那是...紀念。”
“我知道,我知道...”張美玲用力點頭。
林平凡和蘇小糖離開了302室。
門在身后關(guān)上。
樓梯間里,光線有點暗。
蘇小糖跟在林平凡身后,小聲問:
“老板,雪人...真的去‘概念領域’了嗎?”
“嗯。”林平凡說,“它完成了愿望,了結(jié)了執(zhí)念。現(xiàn)在,它是‘雪人’這個概念的一部分了。安靜,永恒,無處不在。”
“那...是好事嗎?”
“對它是好事。”林平凡說,“不用再被困在冰箱里,不用再孤獨。對那個孩子,也是好事——他有了一個永遠不會化的雪人,在心里。”
蘇小糖沉默。
然后,她輕聲說:
“我覺得...您很溫柔。”
林平凡腳步一頓。
然后,他繼續(xù)下樓。
“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他說,聲音有點悶,“收了錢,解決問題。僅此而已。”
但蘇小糖看見了。
他周圍的顏色,那些銀色的絲線,此刻泛著很淺很淺的、溫暖的金色光澤。
像雪人最后化作的那束光。
像冬天里,難得一見的,溫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