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務所,已經是下午三點。
雨后的陽光從漏風的窗戶斜照進來,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里有股濕木頭和舊紙張的味道,很熟悉,很...安全。
至少暫時是安全的。
蘇小糖一回來就倒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得嚇人。失去顏色視覺對她的消耗比想象中更大——不僅僅是感知能力的暫時封閉,更像是一種“認知模式”的強行切換,讓她的大腦像一臺超負荷運轉的機器,隨時可能過熱崩潰。
“去休息。”林平凡說,“臥室有床。”
蘇小糖搖頭:“我...想待在這里。”
“為什么?”
“這里...有光。”她看著窗戶照進來的陽光,聲音很輕,“雖然我看不見‘顏色’了,但至少...還能看見光。能感覺到...溫度。”
林平凡看著她,沉默了幾秒。
然后,他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些,讓更多陽光照進來。
“那就待著吧。”他說,“別硬撐。”
他自己走到辦公桌后,坐下,打開抽屜。
里面,那九枚古老的金幣還在,銀光暗淡,邊緣的灰色侵蝕又蔓延了一點。旁邊,放著陳婆婆給的銅錢,和手腕上同款的銀色鈴鐺。
他拿出銅錢,在手里摩挲。
暗紅色的金屬,觸感冰涼,但握久了,會有一絲暖意從內部透出來,像是...心跳。
陳婆婆說過,需要的時候,拋起來,喊她的名字。
但只能用一次。
用在什么時候?
用在...蘇小糖要犧牲自己的時候嗎?
還是用在...他自己撐不住的時候?
他不知道。
他把銅錢放回去,關上了抽屜。
接下來的兩天,出奇地平靜。
沒有新的委托,沒有奇怪的訪客,沒有總局的任何動靜——至少表面上沒有。事務所像一艘在平靜海面上漂泊的小船,周圍一片死寂,連風都沒有。
但這種平靜,反而讓人更不安。
像暴風雨前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蘇小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失去顏色視覺的后遺癥比預期更嚴重,她一天要睡十四個小時以上,醒來時也是昏昏沉沉,眼神空洞,像是在夢游。
林平凡則在做兩件事:
第一,嘗試加固自己的“概念錨點”。
他在筆記本上寫滿了各種“定義”——“林平凡是誰?”“他為什么存在?”“他的價值是什么?”——然后試圖用錨定之戒的力量,將這些定義“固定”下來,讓他的存在更穩定。
但效果...有限。
錨定之戒的裂痕越來越多,力量在持續流失。他能感覺到,戒指的力量源泉——那個被他用來制造錨點的“可能性塵埃”——正在枯竭。就像一臺電池老化的設備,每次使用,功率都在下降。
第二,查資料。
他翻遍了事務所里所有能找到的文件、記錄、便簽——那些是過去的委托人留下的,或者是陳婆婆偶爾送來的“參考資料”。大部分都是些零碎的、不成體系的信息:某個異常的習性,某種規則的漏洞,某個奇物的使用方法...
他在找關于“概念給予”的資料。
**區的那本書說,阻止S-07的唯一方法,是讓一個擁有“極致給予”潛力的人,對S-07進行“概念給予”,用“給予”的概念去中和“饑餓”的空洞。
而那個人,是蘇小糖。
但林平凡不相信“唯一”。
世界這么大,歷史這么長,不可能只有一種方法能解決一個問題。
他一定遺漏了什么。
一定有...其他的可能。
第三天早晨,蘇小糖醒了。
這次,她的眼神不再空洞。
而是...平靜。
一種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像暴風雨前的海面,看似安靜,但底下是洶涌的暗流。
“老板,”她坐在床上,看著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林平凡,“我的眼睛...恢復了。”
林平凡看著她:“能看見顏色了?”
“嗯。”蘇小糖點頭,“而且...看得更清楚了。”
她看向林平凡。
然后,她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您...”她的聲音有些發顫,“您身上的顏色...”
“怎么了?”
“您的底色,”蘇小糖的聲音在發抖,“那片灰白色的霧...里面,有東西在動。”
林平凡的心臟,猛地一緊。
“什么東西?”
“黑色的...絲線。”蘇小糖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彎腰,仔細看著——不是在用肉眼在看,是在用“顏色視覺”在看,“很細,很多,像...像蜘蛛網一樣,從您身體的深處長出來,正在往外蔓延。”
她伸手,想觸碰他的額頭,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它們在吸收您的...‘存在’。像寄生蟲。而且...它們在長大。等它們完全長出來,覆蓋您的全身,您可能就...”
她說不下去了。
林平凡閉上眼睛,讓銀色絲線探向自己的身體深處。
然后,他看見了。
在他“存在”的核心,那片灰白色的、代表他“自我”的區域里,確實有東西在生長。
不是物理的東西,是“概念”的東西。
黑色的,細如發絲的“線”,從虛無中“長”出來,扎根在他的“存在”里,像某種惡意的“根莖”,正在緩慢但堅定地汲取他的“本質”。
這些黑色的線,他有印象。
和“影噬者”身上的線,很像。
和S-07“虛空之喉”的那種深紫色,也很像。
只是顏色更淺,更...“年輕”。
像是...“種子”。
S-07埋在他身體里的“種子”。
標記的...具現化。
“它...在侵蝕您。”蘇小糖的聲音帶著哭腔,“從內部。您支付的那些代價...可能讓您變得...更容易被侵蝕。”
林平凡睜開眼睛。
他的表情,很平靜。
甚至...有點輕松。
“也好。”他說,“至少,我知道它在哪里了。”
“什么?”
“S-07的‘標記’。”林平凡站起來,走到窗邊,“它在我身體里,種下了‘種子’。這意味著...當它完全降臨的時候,它會通過這個‘種子’,直接出現在我身邊。”
他轉身,看向蘇小糖。
“這意味著...我能‘定位’它。甚至...能‘影響’它。”
蘇小糖愣住了:“您想...做什么?”
“還沒想好。”林平凡說,“但至少...比被動等待強。”
話音剛落。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很輕,但很清晰。
門外,站著兩個人。
陳婆婆,和周明。
陳婆婆還是那身暗紫色中式上衣,拄著烏木拐杖,表情嚴肅。周明則穿著灰色的風衣,雙手插在口袋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依然是那種銀灰色的、機械的冷漠。
兩人站在一起,氣氛詭異得像冰與火的碰撞。
“陳婆婆。”林平凡點頭,“周觀察員。”
“不請我們進去坐坐?”陳婆婆說,語氣是疑問,但眼神是命令。
林平凡側身:“請。”
兩人走進來。
陳婆婆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還是這么破。”然后看向蘇小糖,眼神軟了一些,“丫頭,恢復得怎么樣?”
蘇小糖點頭:“好多了。謝謝陳婆婆關心。”
“那就好。”
周明則徑直走到辦公桌前,看了看上面攤開的筆記本和資料,然后轉頭看向林平凡:
“你在查‘概念給予’的資料。”
不是疑問,是陳述。
林平凡點頭:“嗯。”
“不用查了。”周明說,“**區的那本書,給的是正確信息。阻止S-07的方法,確實只有那一種。”
“我不信。”
“信不信,不重要。”周明走到窗邊,看向外面的街道,“重要的是,S-07的降臨,已經進入倒計時了。”
他轉身,看向林平凡。
“根據總局的觀測數據,虛空中的坐標鎖定已經完成百分之八十七。按照這個速度,最多七十二小時,S-07的本體——或者說,它當前‘饑餓’狀態下的核心投影——就會抵達這個世界。”
七十二小時。
三天。
林平凡的心臟,沉了下去。
“它降臨的地點,”周明繼續說,“會是你所在的位置。因為你是它的‘標記點’。它會通過你身體里的‘種子’,直接出現在你身邊。”
他頓了頓。
“準確說,是出現在以你為中心,半徑不超過十米的范圍內。”
蘇小糖的臉色,瞬間白了。
“那...老板...”
“他會成為‘通道’。”周明說,“S-07降臨的‘錨點’。在降臨完成的瞬間,他會...被‘消化’。成為S-07降臨后的第一餐。”
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描述天氣。
“所以,”陳婆婆開口了,聲音沙啞但清晰,“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她走到林平凡面前,盯著他的眼睛。
“孩子,我知道**區告訴了你什么。我知道蘇婉的事。我知道...那個選擇。”
她的眼睛,很深,很深,像兩個古老的、藏著太多秘密的井。
“我也知道,你現在支付了三個代價:失去甜味,失去對疼痛的恐懼,失去對親密關系的渴望。”
她頓了頓。
“所以,接下來的話,你能冷靜地聽,對吧?”
林平凡點頭:“能。”
“好。”陳婆婆轉身,從隨身帶的布包里,拿出一個東西。
是一個小小的、暗紅色的茶壺。
只有巴掌大,但做工極其精致,壺身上刻滿了復雜的、像是某種古老文字的紋路。
“這是‘決斷之壺’。”她說,“一件...很特別的奇物。它能泡出一種茶,叫‘最后的選擇’。喝下茶的人,能在茶的作用下,做出...他最應該做,也最不想做的決定。”
她把茶壺放在桌上。
“但這件奇物,有一個‘使用條件’:必須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起喝茶。而喝茶的過程,會強制兩人‘共享信息’——你會知道對方所有的秘密,對方也會知道你的。沒有隱瞞,沒有欺騙,只有...絕對的真相。”
她看向林平凡,又看向蘇小糖。
“你們兩個,現在坐在這里,一起喝茶。把所有事——三年前的任務,蘇婉的死,S-07的真相,**區的話——全部攤開。然后,做出決定。”
她頓了頓,聲音變得很輕。
“不管決定是什么,至少...是你們自己選的。”
房間里,一片寂靜。
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流聲,和日光燈管的嗡嗡聲。
蘇小糖看向林平凡。
林平凡看向蘇小糖。
然后,林平凡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