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
午休結束后,第一外科的醫局里,醫生們開始忙碌起來。
桐生和介走到墻邊的白板前。
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本周的手術安排,用黑色和紅色的馬克筆區分著主刀醫生、助手以及病人的名字。
在大學醫院,手術主要分為兩類。
一種是急診手術,那是和死神賽跑,不用講規矩,也沒人會去計較誰先誰后,來了就做。
另一種則是擇期手術。
每周四上午醫局例會后,教授帶著兩個助教授把所有上報的手術方案過一遍,同意的蓋章排期,不同意的直接打回。
只有通過了審核,病人的名字才有資格出現在這塊白板上。
這也是醫局日常運轉的大頭,也是權力尋租和人情世故最集中的地方。
教授的手術排在最黃金的時段,也就是上午九點。
助教授的手術緊隨其后。
講師和專門醫的手術通常被安排在下午,或者就在那些并不討好的時間段。
至于像瀧川拓平這樣的專修醫,只能撿剩下的邊角料時間,或者是當教授不想做、助教授懶得做、專門醫沒空做的時候,才會輪到他們主刀。
本周的手術量不少。
西村教授雖然很少上臺,但掛著她名字的手術卻不少,實際操作的都是下面的講師或者資深專門醫。
而水谷助教授的手術,大多是些髖關節置換或者脊柱手術。
這類手術器械費用高,回扣油水足。
桐生和介找到了今川織的名字。
往常,身為醫局里勞模的她,名字幾乎占據了白板的三分之一,是專門醫里的手術機器。
但這一周,她的手術量直接砍半。
而且,剩下的那些手術,都是諸如“鎖骨骨折切開復位”、“脛骨平臺骨折內固定”這類相對常規的中型手術。
并沒有那種需要站臺十幾個小時的高難度重建手術。
稍微想一下,便明白了其中緣由。
估計是西村教授動用了行政命令,特意削減了今川織的臨床工作量,好騰出時間來寫論文。
不過問題不大。
按照之前的約定,在3個月里,只要桐生和介想,他就能上臺。
而今天下午,2號手術間,她就有一臺手術。
【手術名稱:右脛骨平臺骨折切開復位內固定術】
【主刀醫生:今川織】
【第一助手:田中健司】
并不是所有手術都需要兩名助手,這種程度的手術,只要一個人幫忙止血和剪線就夠了。
如果非要安排二助的話,那大概是在校醫學生在后面學習。
田中健司是比桐生和介早一年進來的研修醫,雖然還不是專修醫,但在醫局里也算是老資格了。
這種中等難度的手術,安排他做一助,既是鍛煉,也是合乎規矩的。
“桐生君。”
身后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今川織手里拿著一罐剛剛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咖啡,站在了他的身側。
“下午三點,我有一臺脛骨平臺骨折的手術。”
她看了一眼白板上的安排,上面寫著第一助手是田中健司。
“你想上臺做一助的話,我可以讓田中下去。”
“你去和他說,還是我去說?”
說著,她抿了一口咖啡。
至于臨時被換的田中健司會不會失落或者委屈,因此而有所怨言?
別讓她聽到就行。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不遠處低著頭的田中健司。
這位前輩進醫局一年多了,雖然有點大嘴巴,喜歡八卦,但桐生和介剛進醫局的時候,幫過他不少忙。
告訴過他哪里有免費的便當,哪個護士長脾氣不好。
對他這個后輩頗為不錯。
為了這臺手術,田中健司今天來了醫局后,只要有空就會看解剖圖譜。
“不用了。”
桐生和介搖搖頭。
為了一臺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手術,去搶了田中健司好不容易盼來的機會,沒有必要。
今川織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她原本以為,桐生和介會抓住所有機會,就像嗜血的鯊魚,聞到血腥味就會不顧一切地追趕上去。
即便只是小腿脛骨手術,對研修醫來說也是難得的。
“你確定?”
“既然是已經安排好了的,就讓田中前輩上吧。”
“隨你。”
今川織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反正對她來說,誰當助手都一樣,只要不給她添亂就行。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
而桐生和介仍在看白板。
【手術名稱:踝關節雙踝骨折切開復位內固定術】
【主刀醫生:瀧川拓平】
【第一助手:桐生和介】
雙踝骨折,也就是內踝加上外踝的骨折,俗稱的腳脖子斷了。
這也是上周就安排好的入門級手術。
對于今川織這種級別的醫生來說,可能閉著眼都能做。
瀧川拓平即便是專修醫好幾年了,但由于手比較笨,平時很少有主刀的機會。
這次因為病人是他以前負責過的老病號,點名找他,教授才同意的。
讓桐生和介當一助,大概是看中了他最近表現出來的穩定性。
意思是,能兜底。
……
下午三點五十分,手術室更衣區。
瀧川拓平正在刷手。
他看起來有些緊張,拿著刷子的手十分用力,把皮膚都刷紅了。
他已經是第五年的專修醫了,但獨立主刀的機會屈指可數。
每一次上臺,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大考。
如果做得好,或許能在明年的專門醫考試前,給教授留個好印象。
如果搞砸了……不不不,不能再搞砸了。
“瀧川前輩,下午好。”
桐生和介走了進來,拿起刷子站在旁邊的水池。
“哦,桐生君啊。”
瀧川拓平看到他,明顯松了一口氣。
“這臺手術,拜托你了。”
“這次的病人,外踝粉碎得很厲害,好像還是螺旋形的骨折線。”
“腓骨遠端那地方,皮包骨頭,鋼板要是放不好容易皮瓣壞死。”
“我想恢復腓骨長度也有點沒底……”
先把困難擺出來,到時候他要是做得慢了,或者出了點小瑕疵,也有個借口。
另外,這也是在變相地向桐生和介求助。
“放心吧,瀧川前輩。”
“片子我都看過了。”
“腓骨雖然碎了點,但主要的解剖標志還在,只要先把外踝做好了,內踝就很簡單。”
“我在旁邊拉鉤,你只管放心做。”
桐生和介這番話,既給足了前輩面子,也讓他放寬心。
“那就好。”
瀧川拓平點了點頭,原本緊繃的肩膀也垮下來了一些。
兩人沒再說話。
鏡子里,瀧川拓平一邊刷手,一邊還在嘴里念念有詞,大概是在背誦手術步驟。
桐生和介沒有打擾他。
對于瀧川拓平這種人,他并沒有什么惡感。
雖然平庸,雖然膽小,雖然有時候喜歡擺點前輩的臭架子。
但至少,他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