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萊昂上前,伸出雙手抓住對方的肩膀和胳膊,手掌立刻隔著衣服感受到了粗糙的顆粒狀硬物觸感。
但他并沒有在意,只是小小心翼翼地出力,幫賽麗翻過身子。
“唔……”在床上翻滾過來的賽麗發出忍痛的呻吟,艱難地在萊昂的配合下轉過身來,從朝向窗戶轉為朝向屋子里面。
“沒事吧?”萊昂輕聲問道,同時觀察賽麗的境況。
賽麗·赫休曾是一個小劇團的臺柱子,在這種小鎮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如今卻形容枯槁地側躺在床上,像是一朵干枯后搖搖欲墜的薔薇。
她的眼角和臉頰上像是黏著碎鉆一般的結晶,這些結晶其實遍布她的全身,在關節處還有大塊的晶石。
鹽化病,也被稱為水晶癥,一種萊昂只在這個世界見過的罕見病癥,患者會在自腿部開始逐漸析出通透的結晶,同時關節和肌肉都會逐漸僵化,隨后病情逐漸向上蔓延,令患者逐漸在實質上癱瘓,和肌膚融合的結晶還會讓人時常感到疼痛,背部滿是結晶的賽麗早就已經沒辦法仰躺了。
到最后患者連呼吸和咀嚼都會變得困難,直至死亡,而死后患者的遺體不會腐爛,**還會進一步轉化,最后變為一具結晶顆粒組成的雕塑,然后慢慢化為塵土。
這種怪病的原理完全不明,只是有傳聞只有迷宮出現過的區域才會出現患者,因而有人將此歸咎于原初魔女摩伊萊的詛咒。
“還好,也就疼一小會兒。比起一直躺著的難受,這已經算不了什么了。”賽麗調整呼吸回道。
“是么?”萊昂說完就陷入了沉默。
說是要聊幾句,但他卻一時半會兒無從說起了。
他本該禮節性地問問賽麗最近有沒有感覺好點,但看到對方這樣子心里就已經有了答案,問也是不合時宜。
猶記得兩年前他剛作為租戶住進來的時候,賽麗還只是需要拄拐,上肢還有點力氣,能自理大多數事情,能坐在椅子上干活,還能給梅麗莎梳頭。
那個時候梅麗莎也不像現在這般憔悴陰郁,打扮也稍微講究一些,遺傳自母親的一頭天生的柔順秀發會被賽麗的巧手扎出各種發型,有時候梅麗莎笑著從閣樓的窗戶探出頭跟站在門前的萊昂打招呼時,那一頭漂亮的金色長發垂下來,總是會讓萊昂想起童話里的長發公主。
但隨著病情進展,萊昂親眼見證了賽麗一點點變得無法走路,然后雙手一天比一天僵硬,直至只能癱瘓在床由梅麗莎照顧。
隨著賽麗病倒,梅麗莎也過得越來越艱難,既要工作還債,同時還要照顧母親,臉上的笑容和希望與日遞減。
最后還是賽麗先開口提起了話頭:“萊昂先生……你說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萊昂聽得心頭一顫,還是出言寬慰了一下:“不要說這種話。”
看來今天赫休太太處在情緒低谷,這種狀態也算是一種常態了。
“我啊,最后悔的就是沒有在剛開始得病的時候直接自殺……結果害死了老公,還拖累了梅麗莎……我……”賽麗說著,淚珠從她眼角滾出來。
“你活著,對那孩子來說很重要,能和你再次一起生活是她的希望,和她背負這個希望,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啊。”萊昂言不由衷地安慰,從旁邊取過毛巾幫賽麗擦了眼淚。
在這個時代,鹽化病是一種明確的不治之癥,圣愈修道會如今對此病的研究進度,也不過是發現幾種圣水調配出的藥可以稍微延緩病情的進展。
多數患者家庭其實都會選擇放棄治療,但也有像梅麗莎這樣懷抱著也許終有一日教會能研制出特效藥的希望,持續舉債買藥延續母親的生命。
但萊昂一直明白,這希望其實十分渺茫。
尤其是上次跟那位薇絲主教對話過之后,他就更加確信了這一點,圣羅莎莉亞研究所和圣愈修道會在這個國家這個時代就類似藥企和醫院,都是有營利性質的。
就連雞蛇這種相對常見的魔獸毒,教會也沒有研制特效藥的方向。
鹽化病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疾病,研制特效藥來賣銷量是很難覆蓋研發成本的,投入研究的可能性只會更小,除非哪位位高權重的大人物突然得了這怪病。
但梅麗莎在這件事上很堅持,萊昂一個外人,其實也不好說什么。
“我都已經這樣了,沒可能的。我求求你,也幫我多勸勸梅麗莎……”賽麗投來乞求的目光。
這也不是賽麗第一次求萊昂勸說梅麗莎給她放棄治療,甚至是放任她餓死。
賽麗曾一度拒絕吃藥,還絕食過,但最后都挨不住梅麗莎跪在床邊苦苦哀求。
萊昂垂下目光想了想,認真地看向賽麗:“可是,就算您死了,梅麗莎的處境也不會好過起來啊,你真覺得你走了,一點希望都不給她留,她活得下去嗎?”
“……”賽麗說不出話來,只是又開始流眼淚。
“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吧。”萊昂又給她擦去眼淚,簡單地安慰了幾句。
誠然,赫休家最大的困境不是賽麗的病,而是龐大的負債。
梅麗莎的父親,赫休先生曾經帶著妻兒從鄉下來到城里組建劇團營生,賽麗當時就是劇團里的女主演,據說一開始劇團運營得還不錯,赫休先生在城里買下了這棟平房,之后還貸款買下了一個舊劇院經營。
但一場可疑的火災燒毀了劇院,一切都開始急轉直下,赫休先生背了債,劇團也變得困難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那個時候,賽麗患上了鹽化病,行走變得困難起來,再也無法繼續出演,還需要大量醫藥費。
后來有傳聞北方一處山脈發現了金礦,赫休先生孤注一擲加入了淘金客的行列,結果那片山脈不久就出現了大規模迷宮化的災害,導致許多人遇難,赫休先生便是其中一員。
除了欠教會的十幾萬芬尼,赫休一家還在外面欠著數額不小的民間借貸,萊昂不知道總數額,但能大致推測出來不會低于五十萬,每年光是利息都是十分驚人的,欠債恐怕也在逐年遞增。
到如今赫休先生已死,賽麗失去自理能力,按照帝國律法,債務父債子還,如今所有的債務已經在實質上壓到了梅麗莎身上,教會每年對賬更新的借據,落款也早已經換成了梅麗莎,畢竟賽麗連簽字都做不到了。
就算賽麗死了,梅麗莎的絕望處境也不會改變。
其實賽麗自己也知道,她一走了之是沒有用的,梅麗莎無法接受的話,甚至可能會在這種絕望驅使下隨她而去。
萊昂忽然聽到了樓下傳來開門的動靜,便對賽麗說:“梅麗莎回來了,我下去看看。”
跟賽麗道別后他便起身下來,在心里慶幸著終于能離開這壓抑的地方了。
一下樓他就看到了裹著頭巾的梅麗莎,當場怔在了原地。
“萊昂哥哥,我湊到錢了!”梅麗莎抱著一小袋硬幣對萊昂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
“梅麗莎……”萊昂突然覺得喉頭有點發堵,“你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