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同一年的光陰,從巴黎那座舊市政大廳的穹頂一路跨回東半球,落在北京時,形態就完全不同了。
這一年里,姜家叔侄也被秦湛予重重敲了一悶棍,不至于鋃鐺入獄,卻是真正出了這一輩子都忘不掉的一場大血。
起點其實很安靜。
年初,江渚那邊關于“重點地區境外資本往來專項梳理”的工作被悄悄提上日程。
文件發得不急不緩,只是把幾條沿海城市列在一行,又用一行小小的括號補了一句:“重點關注能源裝備出口、文旅投資和新興文化企業資金鏈條”。
奇正集團正踩在“能源裝備 對外投資”的交叉點上,騰曜文化則完美對上了“新興文化企業”四個字。
秦湛予沒有親手去翻任何一份奇正的賬。
他只是在會上一筆帶過:“這幾家做出口和文旅的,涉及外匯額度多,跑一遍對賬,順帶看看有沒有異常資金往來。”
于是,后面的人按流程走。
專項工作組先從銀行下手,調了幾家重點金融機構過去三年的大額跨境結算記錄。
數據扔進系統,先跑了一遍模式識別,再由人工查那些被標紅的交易。
“奇正集團第三海外項目公司”的名字,很自然地浮到了前排。
一串串數字在表格里鋪開,時間、金額、對手方、用途備注都有。
問題不在數字本身,而在它們之間的節奏:
該付息的時間節點上,奇正的對外投資賬戶突然被一筆金額相近、來源模糊的資金“救”了一次;而在那筆資金流入前不久,某家注冊在東南亞的“文化娛樂集團”剛剛從奇正那邊收了一筆“技術服務費”。
錢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表面上,賬上干干凈凈地寫著“合作”“咨詢”“推廣”。
可把時點、金額、對手方和匯率波動疊在一起看,就能看出某種極其不體面的默契:該輸血的時候一滴不差,該隱身的時候一句不提。
工作組按規矩發了第一輪“風險提示函”,語氣客氣,落款規范,只說“請貴公司對以下資金往來予以說明,并補充相關底層合同”。
奇正集團的風控部顯然沒對上這個節奏。
第一封回復來得很不專業:幾份翻得發白的舊合同被匆匆掃描上來,連簽字頁都不全;對“合作內容”的解釋寥寥數句,詞匯空洞得像是臨時湊的說辭。
這一回,真正警覺的不是地方,而是上面。
江渚的材料順著系統,報到了京里一個不起眼的協調小組郵箱里。
那是專門看“跨境資金隱性風險”的窗口,文件標題上掛著一串代碼,末尾只多了四個字:“建議關注”。
秦湛予當時在另一個會。
散會后,他回到辦公室,電腦屏幕右下角亮著那封郵件。
他點開,看完一遍,再把附件里那張資金流向圖放大,視線一路順著那條從奇正賬戶出境、再繞道“文化娛樂集團”、最后落回騰曜文化周轉賬戶的線看過去。
對他而言,這張圖并不陌生。
只是現在,它換了正式的抬頭、完整的編號和可以進檔的格式。
秦湛予按照流程,在系統里勾選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選項——“建議升級為聯合審查”,然后把最終意見寫得極其平淡:
“跨境資金流向較復雜,存在合規風險。建議會同金融監管、商務、稅務等部門開展聯合審查,厘清資金性質。”
沒有情緒,沒有修辭。
但這一勾,等于把奇正與騰曜正式拉上了臺面。
聯合審查一旦啟動,節奏就不再由企業自己掌控。
銀行那邊先行收緊授信,幾條尚未簽字生效的貸款合同被按下,已批未用的授信額度被重新評估,奇正集團的財務總監在一個星期內飛了三趟總行,拿到的答復卻始終是“等等上面的意見”。
“上面”并沒有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文件。
只是相關部門陸續下發了幾份看似例行的通知:加強出口信用保險審核,提高涉及高風險國家地區的投資備案標準,梳理近三年對外文旅項目真實性。
每一份都不是只針對姜家。
但三份疊在一起,幾乎把奇正那幾條最倚仗的通路堵了個嚴實。
境外那邊也不太平。
“藍冠國際會所”所在的國家,恰好今年接受了一輪國際組織的反洗錢評估。
外方監管出于自保,把幾家與博彩、跨境支付關聯緊密的公司拉進了重點名單,凍結了部分賬戶,要求補充資金來源證明。
奇正旗下那家“文化合作公司”,名義上不在賭場牌照之列,卻在幾份文件里被劃在同一簇。
資產凍結通知書發過來的那天,姜騏正在國內一個能源論壇的閉門晚宴上。
手機被助理遞到他手里,他只掃了一眼,臉色就沉了。
那封英文郵件寫得很客氣,卻冷冰冰地通知:貴公司之賬戶因配合相關調查,部分交易功能將暫時受限,直至貴方按照要求提交證明文件。
“暫時受限”四個字,落在資金鏈已經繃緊的企業身上,就等于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細繩。
奇正正在談的一個大型海外項目,尾款尚未到位,前一階段的供應商款項已陸續支付,賬上早已透支著未來預期。
這一凍結,境外那頭再也無法如期回流資金,國內銀行看著“境外資產受限”的字眼,更不可能繼續對賭。
風向就是這么一點一點變的。
比起奇正,騰曜文化根本經不起這樣的風吹草動。
它本身就是披著“影視 音樂 元宇宙”的光鮮外殼,靠講故事和包裝明星撐起來的殼公司。
這兩年,為了打造“新生代商業版圖”,姜佑丞從奇正那邊抽了不少水,把一筆筆過橋資金灌進各類項目:綜藝 IP、偶像團體、短劇平臺、線下體驗店。
看上去熱鬧非凡,實則現金流一直懸在半空。
聯合審查啟動后,第一波受影響的是它。
銀行以“關聯集團資金流向待厘清”為由,暫停了騰曜一條關鍵授信。那條授信原本是用來支付春節檔之后幾部劇的尾款和宣傳費用。
沒了這筆錢,后面的排片、發稿、通告全部被連鎖拖延。
幾家合作的藝人工作室嗅到了不對勁。
一些本就對騰曜心存芥蒂的經紀人,順勢開始往外放風:“資金有點緊”“結算不太順暢”“賬期一拖再拖”。
娛樂圈本就不缺流言。
加上早前幾起藝人稅務風波還未完全平息,輿論對“資本聯合運作”的敏感度極高。
沒幾天,財經媒體就有人寫了篇看似中立的分析稿,標題里點名了幾個典型案例,騰曜文化赫然在列,被拿來作為“高杠桿文化投融資”的樣本。
文章并沒有實錘什么違法。
只是把公開資料里騰曜的股權結構、項目名單、資金往來一頁頁攤開,配上幾句“業內人士指出風險不容忽視”。
對謹慎的廣告主而言,這已經足夠。
幾家大品牌很快以“策略調整”為由,凍結了原本給騰曜投放的預算;一檔本要合作的綜藝臨近開機,出品方臨時把“主要資本方”那欄悄悄換成了另一個名字。
水一退,誰在裸泳,立刻清楚。
騰曜內部亂成一團。
財務每天在現金流表和銀行對賬單之間打轉,試圖從各個子項目里抽回一點錢止血;法務被迫對一摞摞合同進行緊急重談,試著把違約責任壓到最低;公關部門連夜出聲明,強調公司“運營正常”“合作順利”。
但資本市場向來只信一條線:
奇正的債券在二級市場上被悄悄打折,幾家機構減持,價格跌破某條心理防線;騰曜的估值在未上市股權交易平臺上被人壓價,有人甚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再等等,再等等,看是不是能撿到個燙手山芋。”
姜家內部隨即開了幾場密會。
姜老爺子年紀大了,聽匯報的時候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
姜騏站在桌邊,嘴里說著“市場情緒”“短期波動”“可以扛”,額角卻不可避免地繃著青筋。
他不是沒想到過奇正的賬有一天會被翻。
但他以為自己有時間,至少還能多兩三年,把一部分不體面的部分慢慢拆干凈,再找機會把責任轉移掉。
而不是在一年之內,被人從境外和境內兩頭同時拎住脖子。
更讓人難堪的是——
這場危機,并沒有爆出什么真正“違法犯罪”的大案。聯合審查組極其克制,沒有把任何一條資金流向直接定性為“洗錢”“非法集資”。
他們只是按規定,把所有不合規之處一一列出,要求限期整改,補繳稅費,調整結構,停止與高風險對手方的合作。
但配套而來的,是一整套“監管措施”:奇正集團若要繼續享受任何出口退稅、境外投資便利和政策性融資,必須先完成整改并接受持續監督;姜騏個人則因為“在重大合規問題發生期間擔任主要負責人”,被有關部門約談、被記入內部風險名單,短期內不得再擔任國企、金融機構等任何敏感崗位的董事監事。
紙面上,這只是“責任追究”里最輕的一檔。
可對一個靠“身份”和“牌面”吃飯的家族而言,這樣的處置已經足夠致命。
姜騏不得不從奇正集團的董事總經理位置上退下來,保留了一個好聽卻無實權的顧問頭銜。
集團對外的正式資料里,他的頭像被悄悄撤下,換成了一個更年輕、背景更干凈的職業經理人。
那是第一次,外人談起奇正,不再自然地把“姜家”二個字掛在同一句話里。
姜佑丞那邊,更直接。
騰曜文化在這輪風波中僥幸沒有被拉進任何刑事調查里,卻在銀行集體收緊、合作方抽身、自身賬目混亂的多重打擊下,硬生生把自己拖進了技術性違約。
幾個核心項目不得不低價打包賣給同行,談判桌上,對方律師連客氣都懶得裝,只一句句翻合同里他們曾經占盡便宜的條款,如今原樣拿來壓價。
簽約當天,姜佑丞臉色鐵青。
媒體捕捉到的,只是一條模糊的新聞:某文化公司“為聚焦主業,優化資產結構,將旗下部分項目轉讓”。
字眼寫得體面,照片里每個人都微笑著握手。
只有北京圈子里真正懂行的人心知肚明——
那是一張被迫割肉的笑臉。
交易完成后,騰曜文化的體量被硬生生削去一大塊,賬上短期負債比重仍舊高企,卻再沒有什么足以講故事的新項目可以撐起下一輪融資。
姜佑丞失去了“新銳資本玩家”的光環,成了一個被業內默默標注過“風險”的名字。
之后不久,有關部門發布了一份看上去極其正常的通知:對近年來部分文化企業“過度金融化傾向”進行風險提示,建議金融機構審慎看待相關業務。
通知沒有列出任何一家公司的名字。
但在北京城的茶桌上,“騰曜”兩個字,已經很少再被人正面提起。
偶有年輕人問起,只換來一句淡淡的評價:“那家啊,運氣差了一點。趕上風口了,又踩在風口浪尖上。”
……
這一年里,秦湛予始終站在規章制度的那一側。
他簽字、審材料、在協調會上一條條梳理權限邊界,所有意見都寫得理性、克制,任何一句話單拎出來,放在檔案里都經得起推敲。
有次深夜,他一個人在辦公室看奇正最新提交的整改方案。
紙頁一張張翻過去,數字、比例、對策,被他分別畫上圈和勾。
末尾附著一頁手寫的補充說明,字跡凌亂,卻能看出起草人寫到最后已經心緒不寧。
他把那頁紙看完,靜靜地坐了很久。
窗外是北京冬夜的燈火,遠處某條主干道上車流一刻也沒停過。
他伸手,把桌角那支筆拿起來,在自己的工作筆記本最后一頁寫下這樣一句話:
任何借制度之便屠戮他人命運者,不應再享制度背書。
筆尖在紙面停了一瞬,他又把這句話劃掉。
最終留在頁首的,是一句平平無奇的工作總結:
“本案體現出跨境資金監管與文化產業投融資之間的結構性漏洞,后續可考慮在制度層面予以補齊。”
他合上本子,把那句被劃掉的話連同關掉的臺燈一起,鎖回夜色里。
沒人知道,這場看上去標準合規的“聯合審查”,對他而言摻雜了怎樣的私人因果。
外人只看到結果:
姜家這一支,從此再難恢復往日風光。
奇正集團元氣大傷,騰曜文化被迫收縮戰線,叔侄二人在風評和牌面上雙雙跌落一個臺階,從“炙手可熱”變成需要謹慎打交道的對象。
也是這年的初冬。
姜家叔侄還在為資金鏈和牌面四處應付的時候,另一條線已經在悄無聲息地成形了。
秦湛予是在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內部閱件里,才看清陸崢那盤棋下到哪一步的。
那天傍晚,他從協調小組的會場出來,回到辦公室,秘書把一摞文件放在案頭,最上頭那份是外事口轉來的會簽材料:
《中法地方治理與法治營商環境合作交流項目(第二期)出訪方案》。
抬頭、字號、行文格式都再尋常不過。
往下一翻,落款單位中,有一行熟得不能再熟的字眼:
“××部辦公廳政策研究室”。
項目中方聯絡人一欄,寫著兩個字:
陸崢。
秦湛予目光在紙面上一行一行掃過去。
出訪目的:圍繞“法治政府建設、數字治理與中小企業合規”開展交流。
主要行程:
——里昂:調研地方營商環境與行政效能改革;
——巴黎:赴某法學院、某跨國律師事務所,與法方專家就“法律科技在中小企業合規中的應用”座談;
——拜訪兩家法律科技孵化器和一處創投機構,就“中法法治營商環境輔助工具合作”進行初步對接。
再往后,是中方代表團構成:
牽頭單位是他們這個系統里一個對外合作司,團長是那邊的主要負責人;
隨團成員里,除了幾位業務司處干部、地方陪同,還有一行字格外扎眼:
“××部辦公廳政策研究室主任,陸崢同志作為中方學術協調人、課題牽頭人,全程參與本期交流活動。”
紙面上的一切都干干凈凈。
立項依據寫的是“服務國家對歐合作大局”“貫徹若干規劃綱要精神”;
合作方名單上,是幾家在法治政府、法律科技上頗有名氣的高校和智庫;
經費來源,是列入年度因公出國(境)計劃的專項經費。
看不出任何越矩的痕跡。
可把時間線往前推,另一層意思就慢慢浮出來了。
課題申報是在上一年年中;
與法方機構的初步溝通,是通過幾場看似普通的中外研討會完成的;
“數字治理”“法律科技”“中小企業合規”這些關鍵詞,則是在一輪輪修改中被一點一點“修”進合作框架里的。
那會兒,他正埋在江渚專項和奇正、騰曜那些亂七八糟的賬里,忙得連回一趟家都要掐著點。
陸崢則在另一條線上,不動聲色地把一整套對法交流項目推到了成型邊緣:
等到這份出訪方案擺上他桌子時,立項已經過了評審,團組已經納入當年的出國計劃,法方邀請函也早早寄到了外事司的郵箱里。
領導干部隨團出訪法國,本就尋常。
尤其還是以“課題牽頭人”“中方學術協調人”的身份,負責在幾場閉門圓桌上發言,代表中方介紹“法治政府建設經驗”和“數字治理探索”,順帶考察幾家法律科技企業和孵化器——
這在程序上挑不出半點刺,履歷上還要被視作一筆頗體面的加分項。
秦湛予把行程單翻到后面。
巴黎那一段安排得很緊:
上午在某大學法學院研討“法律科技與中小企業合規”;
下午參觀法律科技孵化空間,與兩家初創項目創始團隊座談;
其間還有一場由法方地方政府牽頭的小型酒會,主題寫著“營商環境與創新工具”。
表述中規中矩,卻清清楚楚寫著:
那幾天,他會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巴黎,出現在法律科技創業者云集的那一圈。
秦湛予盯著那幾個地名,指尖在紙張邊緣壓了一下。
以陸崢的謹慎,他不會做任何一件“越格”的事。
所有靠近,都可以被解釋為“履職需要”“工作安排”。
他可以在公開日程里,與任何一個在場的創業項目創始人握手、交換名片、寒暄幾句;
如果恰好有個叫 LeXPilOt 的項目被法方拉來做案例介紹,他甚至連多看一眼,都無需向任何人解釋。
這一切都太干凈,干凈到讓人無從置喙。
文件最后一頁,是請示意見欄。
“是否同意按上述方案組織實施,請批示。”
下面留著幾行空白,供相關負責同志簽字。
秦湛予拿起筆。
按規矩,這類項目輪不到他拍板,只是走一道程序,提個“是否有與現有工作重復”“是否存在安全風險”的把關意見。
這份材料從內容到程序都挑不出錯,哪怕他此刻把心里所有私人心思攤開,也找不到一條可以光明正大寫進去的反對理由。
筆尖在紙上落下時,他寫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幾個字:
“同意。注意安全,嚴格執行有關規定。”
字跡干凈、筆畫端正,和他以往所有的批示別無二致。
簽完字,他把筆放回筆筒里。
桌面被臺燈照得很亮,亮得有點刺眼。
文件一摞摞碼得整齊,公章的紅在紙上攤開,落得干干凈凈,規規矩矩。
可他眼前忽然有一瞬間是空的。
那種空,似高處一腳踩空,明知道下面是地,卻在半秒之內失去了所有支撐的錯覺。
胸腔里那口氣懸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慢慢仰了一點頭,指尖抬起,捏住眉骨,指腹順著眉峰往上一壓。
力道不算重,但壓得眼眶發漲。
這一年做的每一步,都按規矩來,按程序走,誰挑不出毛病。
可越是這樣,他心里那點說不上來的煩躁和疲憊,就越像被什么細細密密地纏住,解不開,也砍不掉。
指節在眉心停了一瞬。
他在心里,冷冷地吐出一句話:
陸崢,你真是好樣的!好一招謀定而后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