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霓對蕭景珩的感覺是復雜的。
她始終記得系統冰冷的資料描述,那個隱藏在溫潤皮囊下的“玉面閻羅”。
他太會偽裝,對喜歡的、厭惡的、無感的,永遠都是一副謙恭溫雅、無可挑剔的模樣。
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不起波瀾,誰也窺探不到其下翻涌的是巖漿還是寒冰。
她不喜歡這種虛偽,本能地排斥。
可那日在他寢殿探望之后,一個偶然的回眸,卻像一枚石子投入她的心湖。
光影浮動間,她看見那個權勢煊赫的男人倚在軟榻上。
面色蒼白,墨發如瀑散落在素白的中衣上,肩上隨意搭著件玄色云紋外袍。
他垂眸看著手中書卷,側臉在暮光中如同一尊浸染了人間煙火的玉像。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抬眼望來,唇角勾起一抹溫潤的笑意。
窗外的竹影搖曳,落在他手中的書頁上,也落在他含笑的眼底。
那一刻,沈青霓的心臟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
拋開那些資料,眼前的他,倒真像是個風骨清雅、芝蘭玉樹的貴公子。
這念頭只如浮光掠影。
當她按照禮制,轉身準備告退時,意識深處,一行冰冷的提示驟然浮現:
【目標:靖王蕭景珩好感度:-5(當前:-4/100)】
沈青霓腳步猛地一頓,近乎是下意識地,在珠簾晃動的聲音中,猝然回首!
她撞進的,是褪去所有偽裝的深淵。
那雙剛剛還帶著溫雅笑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一片荒蕪的漠然,寂寂如萬古寒夜下的凍土荒原。
方才還浮現在唇邊的暖意,在她轉身的瞬間,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余下刻骨的冰冷與疏離。
那是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毫無掛礙的孤寂。
沈青霓的心被狠狠攥緊。
那一瞬間,她竟覺得那道玄色的身影,被無邊的空曠和落寞籠罩著,沉重得令人窒息。
她一直篤信系統資料,認定他是個徹頭徹尾、善于偽裝的冷血怪物。
可方才那一瞥的荒涼,卻讓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
他或許確實是只笑面虎,但這張完美的面具之下,是否也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疲憊與孤獨?
強撐著“完美”去面對一個并不友好的世界,是否比真實的冷漠更令人疲憊?
這個念頭像野草般在她心底滋生。
在那一瞬間,她拋開了所有算計和“任務”,純粹地、帶著一絲探究的遲疑,問出了那句關于“忌口”的關懷。
結果不出所料,好感度微漲了兩點。
回到東宮偏殿,沈青霓再次調出了蕭景珩的詳細資料。
沒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那些冰冷的文字似乎有了新的含義:
生母皇后——一個視親子如棋子的冷漠權力機器。
父皇——一位雄才大略卻無暇顧及深宮暗流的帝王。
薛貴妃——以“關懷”為名的慢性毒藥施加者。
皇兄蕭景琰——一個因身體殘缺而將怨恨盡數傾瀉到他身上的手足。
這些,從襁褓之中就如影隨形。
它們不是他殘忍的理由,卻或許是他筑起心墻、戴上完美面具的冰冷基石。
再看原主那慘烈的結局,資料里寫得清楚,是她自己偏執絕望之下,昏了頭去觸犯這位深不可測皇叔的逆鱗。
若她能像現在這樣,保持距離,恪守本分,哪怕只是維持表面上的“敦睦”,又何至于走到那一步?
她之前的畏懼與刻意的疏離排斥,此刻想來,竟隱隱帶著一絲……愧疚。
沒有人天生如此,她不該帶著有色眼鏡,輕易給一個被命運如此塑造的人打上單一的標簽。
心境悄然轉變,沈青霓決定放下那份刻意的戒備,嘗試著以更平和、更真誠的態度去對待他。
權當是為之前的狹隘彌補一二。
這幾日,蕭景珩敏銳地察覺到這位小皇嫂的變化。
那份強裝的熟稔和小心翼翼的討好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趨近于自然的平和?
飲食上也不再“暗藏玄機”。
她似乎終于接受了現狀,決定認真地、安穩地扮演好“寡居皇嫂”這個角色。
深秋已至,幾場秋雨下來,寒意刺骨。
今日有南境藩屬的使臣抵京,蕭景珩作為主管藩務的親王,在鴻臚寺耽擱到掌燈時分。
又被幾位重臣拉去商議后續事宜,席間免不了應酬幾杯,待他離宮時,已是月上中天,宮門即將落鑰。
馬車轔轔駛近東宮西南角的角門——這是他慣常出入、離他居所最近的門戶。
宮燈昏暗,遠遠地,他卻望見那厚重宮門旁的甬道上,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竟有一團暖黃的光暈在夜色中靜靜搖曳。
馬蹄聲近,那光暈也緩緩移動,朝著他的方向而來。
秋夜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吹起滿地枯黃的梧桐葉。
在那片簌簌落葉聲中,暖黃的光暈里,漸漸顯露出一個裹著銀灰狐裘的纖柔身影。
狐裘的毛領簇擁著她小巧的下頜,愈發顯得她弱不勝衣。
或許是夜色太沉,或許是那杯中的御酒尚有余溫。
蕭景珩看著那踏著滿地碎葉、提燈迎來的身影,竟覺得那素日里清澈的眸子,此刻被燈火映照得格外溫軟,帶著不合時宜的暖意。
他唇角微勾,下了馬車,將韁繩扔給早已候在一旁的內侍。
“皇嫂?”
他走近幾步,聲音帶著晚歸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這更深露重的時分,她為何在此?
“靖王殿下。”
沈青霓屈膝行了個簡禮,聲音在寒夜里顯得有些輕飄。
她身后的宮女霜降上前一步,恭敬地奉上一個精巧的紫銅蟠龍暖手爐。
爐壁溫熱,觸手生暖。
蕭景珩接過暖爐,溫熱的觸感瞬間驅散了指尖的寒意。
他看向沈青霓,她已側身,示意他一同前行。
“殿下今日歸得遲了。”
所以,是特意在此等候?
“嗯,南境使節入京,議了些事。”
他言簡意賅,目光卻落在她凍得有些發紅的鼻尖上。
“殿下身上……有些酒意。”
沈青霓的聲音很輕,帶著關切,“可需讓御膳房備些醒酒暖胃的湯羹?”
“有勞皇嫂費心。”
看著她低聲吩咐霜降去準備醒酒湯的樣子,蕭景珩握緊了手中的暖爐。
那暖意似乎不止在手上,也沿著手臂,悄然蔓延開一絲微弱的漣漪。
無論她出于何種目的——是盡職盡責地扮演“賢德皇嫂”的角色,還是另有所圖。
不可否認,此刻這夜寒宮深處的一盞燈、一個暖爐、一句詢問,確實……取悅了他。
這種孤寂歸途上被等待、被記掛的感覺,久違了。
若她所求,當真只是這深宮一隅的安穩……
他垂眸看著暖爐上盤踞的蟠龍紋路,指尖微動。
那便,允她這片安穩。
兩人并肩走在通往各自居所的宮道上。
過了前方連接太液池的回廊水榭,便是岔路。
夜風穿過空曠的庭院,帶著池水特有的濕冷氣息。
四周寂靜,唯有兩人的腳步聲和衣袂摩擦的窸窣聲。
這短暫同行的寧靜,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或許是酒意微醺,蕭景珩身上那股迫人的威勢淡了些許。
而沈青霓也仿佛被這夜色軟化,不再時刻緊繃著弦。
“殿下身系重任,政務繁忙,妾身本不該置喙。”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風里顯得格外柔和,如同池水輕拍石岸。
“只是也當愛惜些身子,白日案牘勞形,夜晚又常有應酬,便是鐵骨鋼筋,也經不住這般消磨。”
她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腳下被宮燈照亮的一小片青磚路,銀灰色的狐裘下擺拂過地上的落葉,發出細微的聲響。
沒有等到回應,沈青霓疑惑地抬頭望去。
蕭景珩正側首看著她,目光幽深。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恪守禮制移開視線,而是就這樣直直地、毫不避諱地望進她眼底。
沈青霓心頭猛地一跳,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審視。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味?
“皇嫂教訓得是。”
他忽然開口,唇邊那抹笑意比平日真切了幾分,帶著一絲難得的、近乎愉悅的慵懶。
“是臣的不是,讓皇嫂掛懷了。”
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沈青霓慌忙移開視線,轉向水榭外那片在凄清月光下更顯凋敝的殘荷。
繼續維持著柔和的語氣:“這算不得教訓,不過是些婦人之見,殿下莫嫌妾身多嘴聒噪便好……”
看著那片蕭瑟的殘荷,沈青霓的內心卻是一片歡呼雀躍!
天知道她和這位皇叔周旋了快半年,好感度卡在【5/100】紋絲不動!
“不礙眼但隨時可棄”的標簽像把懸頂之劍。
直到今夜,她抱著賭一把的心態,在這寒風中等了半個時辰!
從遞暖爐到此刻的關懷,腦海里那行提示終于動了:
【目標:靖王蕭景珩好感度: 3(當前:8/100)】
小命暫時無憂了!
喜悅過后,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隨即涌上。
這“ 3”的成果,得來何其不易!
而他呢?
無論內心是愉悅還是不耐,是相信還是懷疑,永遠都是那副溫潤守禮、滴水不漏的樣子!
她就像在敲打一塊包裹著厚厚絲絨的玄冰,完全無處著力。
她忍不住再次抬眼,想從他臉上捕捉些許真實的情緒波動。
這一次,她毫無防備地撞進了他那雙幽邃的眼眸深處!
不再是溫潤如玉,不再是慵懶興味。
那里面是翻涌著的、深不見底的晦暗情緒,是能將一切光芒吞噬的純粹黑暗,是權欲與孤寂交織的深淵!
那是與他此刻唇邊那抹淺淡笑意截然相反的、足以讓任何人心驚膽寒的真面目!
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浮上了沈青霓的心頭!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猛地低下頭,避開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呵。”
一聲極輕、極冷的低笑,如同冰珠滾落玉盤,在她耳畔清晰響起。
沈青霓心頭一沉,懊悔瞬間淹沒了她。
完了!
剛才那個下意識的退縮,徹底暴露了她內心深處的恐懼!
什么平和、什么關懷,在那雙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面前,全是可笑的偽裝!
果然,意識深處,冰冷的提示無情浮現:
【目標:靖王蕭景珩好感度:-3(當前:5/100)】
那點用寒夜守候換來的微薄暖意,終究敵不過一個源自本能的、恐懼的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