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夜色已深,河畔燈火稀疏。
“河畔小館”早已結束營業,院門緊閉,只余后廚窗戶還透出點光暈。孟知背著相機包正在想爬哪里才能找到好角度,郁漱最近在這附近有活動,他本是為了拍郁漱來的,拍完郁漱才猛然想起任映真好像也在。
有點手癢,朋友。
“千夜生長”也有段時間沒更新了,而且他不能永遠拍《藏春庭》、拍李因,如果能出幾張綜藝圖,也算顏粉的樂趣。
他背著相機包繞到后巷,翻上偏僻的矮墻,這里別說人了,恐怕蚊子都很少往這飛。他舉好相機,一看,嘿、正巧是任映真正背對著他刷鍋。他鏡頭角度稍微往旁邊偏了偏,發現還有一個紀臨,手里端著一個塑料盆,似乎正在清理什么東西。
兩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氣氛有點說不出的凝滯。
孟知不管那些,光線雖然暗,但氛圍感絕了,他湊近取景器,準備等個正臉。任映真正在專注跟那深口湯鍋做奮斗,側臉下頜線利落,長睫低垂——要不先來張側臉吧。
他熟練地舉起相機,點亮錄制模式,屏幕角落立刻跳出一個紅色的[REC]標識。捕獲營業外的瞬間也是他所擅長的,他心里已經開始替視頻起標題……嗯,這么費心干什么?只有一張臉也夠了。
他的注意力被廚房里發生的一切吸引了。鏡頭里,紀臨端著那個水盆打算從任映真和旁邊灶臺上還冒著熱氣的湯鍋之間擠過去。
路這么寬,一定要走那里?
孟知眉頭微皺,就見任映真在紀臨靠近試圖擠過去的一瞬間猛地側過頭,看口型大概是問對方非走這里嗎。反正表情瞧著不是什么好話。
紀臨也不遑多讓,他臉上掠過譏誚和輕蔑,大概也回了句什么,然后繼續嘗試從任映真身邊擠過去。
孟知見任映真深吸一口氣,然后猛地側身讓開了,仿佛甩開什么臟東西,然后開始奮力刷鍋。如果他手里那口鍋是紀臨,現在已經破相了。
氣氛降到了冰點。
紀臨端著水盆回來,再次選擇了同一條過道。孟知嘆了口氣,不知道今天任映真收工前他還能不能拍到好照片,紀臨固然也是帥哥,但不是他吃的那一款。
他就見任映真這回被紀臨撞到了湯鍋上。
是那口還在火上的湯鍋。
孟知呼吸驟停。
大量沸湯揚出,任映真霍然后退幾步,他肯定被潑到了,表情看著都疼。接著,背對著孟知鏡頭的紀臨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對方的其中一條手臂。
“臥槽!”孟知忍不住叫道:“那是剛剛被潑到的地方吧?!”
這跟在傷口上撒鹽有什么區別,他下意識站起身來,才發現自己把快門按成了錄制鍵,連忙關掉。再透過取景器去看,發現那兩人快要發展成真人快打了。
任映真用可以自由活動的那只單手抓住紀臨的工作服領口把他往后推去、不如說是扔了出去。紀臨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后背咚地一聲撞在不銹鋼操作臺上,連臺面上的工具都震了一下。
接著他爬起來沖到水槽旁,彎腰抓出長柄水龍頭開始對著自己的小腿和腳踝沖。倒是標準的燙傷自救決策。
“嘶……”孟知倒抽冷氣,看來被潑到的主要傷處是小腿位置。這樣的話,任映真還能繼續演《藏春庭》嗎?
他不認為李因是能夠讓演員帶傷出演的角色。
哪怕任映真也不行。
他看著相機里的視頻,沉默良久,眼神復雜,從原本的位置上跳下來了。他心跳又快又重,指尖發涼,這還是他第一次拍到這種場面……這視頻該怎么處理?會不會惹禍上身?
他可沒想過自己要摻和這種意外。
算了,要不就當……今天沒來過吧。
而廚房里只剩下水流沖擊地面的嘩嘩聲。廚房門被推開,阿哲一馬當先地沖了進來:“什么聲音?灶炸了?!紀哥、小任,你倆沒事吧?”
被老陳在背后賞了一巴掌:“別咒我的灶!”
“我的老天——!”
方榆和江嶼跟在后面進來,只見廚房里一片狼藉。翻倒的水盆,潑灑的湯漬還有正在用冷水沖小腿的任映真。
“小任!”阿哲湊過去,見他臉色慘白,再低頭一看:“你腿挨燙了?傷得怎么樣?”
老陳眉頭緊鎖,去看高湯鍋和地上的痕跡。
“哎、都怪我。”紀臨一副自責懊喪的樣子:“端著水盆過去倒水的時候沒站穩,不小心把小任撞到了。結果他正好撞到湯鍋上,湯就潑出來燙到他的腿了……你怎么樣?”
“對不起。”他又說:“這傷不能大意,我馬上聯系我助理給你買燙傷膏,第一時間——”
“不用。”江嶼打斷他:“我有。”
“意外在廚房里很常見,但這太危險了。小紀也嚇壞了吧,別太自責,人沒事就好。下次走路千萬小心點。”方榆又轉向任映真:“小任,你沖多久了?感覺怎么樣?老陳、去看你的湯吧,鍋里東西也要緊。”
阿哲說:“藥箱里有干凈紗布,我去拿。”
老陳檢查了一下湯鍋,沉聲道:“鍋沒事,湯灑了些,溫度下來了。”
“我剛沖了兩分鐘……再等一會吧。”任映真挽起濕漉漉的褲腿一看,從小腿中段到腳踝紅成一片,邊緣似乎有鼓起的細小水泡。
情況在他預料之中,熱水接觸時間短,但溫度夠高,這也沒辦法。所以他抬起頭說:“方姐,我沒事。”
“還沒事?都起泡了!”阿哲帶著無菌紗布回來。
“謝謝。”任映真接過:“我回房間處理吧。”
阿哲撓撓頭:“確實,這里亂糟糟的,你回去讓江嶼給你找藥吧……你扶好他啊,慢點走!”說著很不放心地把任映真交給江嶼。
等任映真又沖了十幾分鐘的冷水,灼痛感退了一些,江嶼一手接過紗布,另一手撐住了任映真沒受傷的那邊手臂支撐他的重心:“走。”
“唉、”紀臨還在那演,“都怪我,真的對不起,都是我太不小心才害小任受傷。也對不起大家,都這么晚了還把你們也吵起來,真的很抱歉……”
“你倆先回房間吧。”方榆挽起袖管:“這地面太亂了,我們一起收拾吧。”
“這怎么行,我闖的禍,當然我來收拾就好了,方姐,你們回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再隨時叫我。”紀臨說,還很關切地叮囑任映真好好休息。
任映真就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搭著江嶼離開了廚房。
回了房間,江嶼坐在任映真旁邊開始拆無菌紗布。
“給我吧。”任映真沖他伸手:“我自己來就行。”
“坐好。我幫你。”江老師頭也不抬地耍流氓,死攥珍貴物資且不容置疑:“你還有一只手也燙到了,自己弄也不方便。”
任映真略想了想,沒再堅持。兩人一起打量了會傷處,紅腫的部分在燈光下顯得相當觸目驚心。相對來說,手上的傷就沒那么嚴重了。
“是紀臨干的吧?”江嶼用生理鹽水把傷口周圍輕輕沖洗了一遍,擦去水跡,然后拆開一卷新的無菌紗布,松松地裹住傷處,留出透氣的余地。他頭也不抬,語氣篤定。
“怎么,”任映真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他有前科?”
“嗯。”江嶼居然真的點頭承認。
任映真一怔,他們也是一個敢問一個敢答。
“腿好了,手給我。”江嶼繼續道:“當時正好是網上吵得最兇的時候。大概覺得、我搶了陸枕瀾的東西。”
任映真對這事有印象,即便現在他們那個團解散了,現在還有前隊長和前門面的顏值之爭時不時被翻出來說。
兩種可能,陸枕瀾要么是擅長借刀殺人的高手,想把紀臨和江嶼一窩端;要么是不會拴狗的蠢貨,這是紀臨擅自行動。
但不管哪一種,紀臨畢竟是失敗了,還叫江嶼察覺到意圖,那這步棋就毀了。
任映真想,如果自己是陸枕瀾,根本不會在意江嶼。
任映真說:“那我們是同病相憐了。”
江嶼幫他處理好,然后搖搖頭:“不是。”
任映真垂下的眼睫輕輕顫了下。
江嶼竟然也算個對手,腦子比紀臨靈光多了。任映真首先想到的是若以后需要給江嶼下套,得考慮怎么讓對方發現了也能心甘情愿地往里鉆。
他收回手,站起身。
“你的李因比我的李因更好、《藏春庭》一定會比《春庭遺恨》更好。”
任映真直覺他話里有話,但更清楚自己不該問,最后只說:“謝謝你的藥。”
江嶼打好最后一個結,輕輕按壓膠布的位置,確定固定好才站起身:“紗布別沾水,藥明天早上再換一次,到時候再找我。”聽起來像交代醫囑。
“嗯。”任映真打趣他:“謝謝江醫生。”他動了動包扎好的腿,感覺還不錯。
接下來是正常睡前洗漱、熄燈,結果江嶼的聲音又響起來,帶一點試探性:“我說陸枕瀾壞話,你不討厭我嗎?”
“我沒有討厭你的理由吧。”任映真說:“想討厭陸枕瀾也是你的自由,再者,我跟陸枕瀾又算什么關系。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咯。”
他頓了頓,又道:“謝謝你幫忙。”
“不用謝。”江嶼說:“還你的糖果。”
任映真迅速將他說的糖果和記憶對上號。一年前的事了。
那時“任映真”還沒決定要干這行,和朋友約好了去接陸枕瀾下班吃飯,同行的朋友認出來結束排練的江嶼——這時候雙方還是關系尚可的隊友,江嶼就被留下來聊天。
年輕的江嶼還沒有現在的性格和名氣,“任映真”看出了他很難被察覺的不耐煩,給雙方都墊了一個臺階下。在江嶼告辭之前,“任映真”給了他一把糖果。
一把普通的糖果。任映真甚至要花點力氣才能把它從記憶深處翻出來。因為這對“任映真”來說幾乎是一種本能的行為,“他”不吝嗇善意,習慣于通過這種方式去收獲更多的喜愛和關注……但糖果應該真的是無心之舉。
換位思考,他在彼時彼刻也會做一樣的事,但沒有哪個任映真會思考這將給江嶼帶來什么。
“江老師的還禮有點貴重啊。”任映真輕聲道。
窸窸窣窣。聽起來江嶼翻了個身,也不知道是面對他還是背對他:“不用還了。”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僅是因為糖果。如果你真想還,可以給我寫張TO簽卡嗎?”
“我給你寫十張。”任映真說:“睡吧。”
隔著一個起居室,紀臨回到房間后就表演了川劇經典才藝,變臉。他煩躁地將換下來的工作服隨手扔到椅背上。助理發信息給他,說今天粉絲送的禮物都整理好了。
他隨手回了個老規矩處理,看著辦就行,別來煩我。
紀臨坐在床邊,揉著自己突突跳的太陽穴,試圖按下那股來歷不明的、翻騰著的煩躁。
雖然目的確實達成了,但其實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種方式。
我怎么會這么沉不住氣?他不禁自我懷疑,他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叫對方有苦說不出還能把自己從事件里徹底摘出去才對。
還好他提前觀察過監控的角度和廚房布局,只要他咬死了是意外,任映真又能怎么辦呢。沒有直接證據能證明他是故意的,剪輯組腦子靈光的話也知道該偏向誰。
腿部受傷影響舞臺走位,對舞臺劇演員來說意味著什么?尤其是燙傷,李因有大量的走位動作,衣物摩擦,皮膚拉伸,疼痛加劇時一定會影響演出。
就算陳默真的特別欣賞任映真,愿意大發善心,等這個唯一的李因,《藏春庭》演出延期——劇組其他演員能等多久?投資方能等多久?觀眾又能等多久?
任映真麻煩大了。
此時此刻,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助理給他帶來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麻煩。
助理小錢正在整理禮物,他跟著紀臨也有一段時間了,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簡單判定原則。他很快留下了一部分禮物,另一些則暫時保存,領帶夾、留下!限量版香水、留下!知名潮牌的聯名玩偶、留下!還可以偶爾營業用!
很快他就分揀完畢,直到翻出了一個系著淡藍絲帶的樸素盒子。
小錢拆開盒子一看,原來是手工制品。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但能看出材料廉價,他掂了掂盒子,輕飄飄的。結束《尋味記》錄制后他們還有行程要趕,這東西的尺寸可有點大,收納有點麻煩……
他隨手將這個粘著白色羽毛的東西原樣封回那個紙盒里,丟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