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本妖怪覺得任映真是個小可憐。
它并不知道有句名言叫做心疼男人是你倒霉的開始。
它努力去讀任映真在想些什么,但只摸到幾個零星的碎片,那閃念拼不成任何東西。
而這天在這暖閣內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湮滅無聲。
皇宮另一側,書房里墨香濃郁。任昭昭端坐在寬大書案后,手邊攤著一本繪著奇異符文的書冊。是她同沈玄璃借來的。
謝滄端坐在她對面。受任映真所托,他教導的課業包羅萬象,今日本該是《太公六韜》的攻心策。但寧安公主的心思顯然不在書冊之上。
她的手無意識地撫摸著一只臥在她膝上,羽毛蓬松的麻雀。這鳥圓溜溜的眼睛半闔著,溫順得出奇。
“殿下對道家典籍感興趣?”謝滄放下手中書冊,目光從任昭昭膝上的小鳥落到她出神的臉上:“前日見您翻閱這本《引氣篇》,若有不明之處,隨時可問微臣?!?/p>
任昭昭抬起頭,雙眼忽閃了一下,滿臉好奇道:“先生,大梁是許臣子修仙問道的,對吧?我聽說連柱國府都供奉著真人仙子呢?!?/p>
“確實如此?!敝x滄頷首,不疑有他:“我朝崇尚武道,玄妙之術亦為國所用。但修行需有度,更需持守本心,若沉溺道術,亦非社稷之福。殿下乃千金之軀,了解一二便好,不必……”
“要的。”
清越的童音截斷了謝滄的話。
任昭昭放開膝上的麻雀,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畫了個無形的圈:“既然有人可以用仙術來做刀槍,那么……我總要更多了解一些才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p>
謝滄微微一怔,也不再勸阻,溫聲道:“殿下聰慧,思慮深遠。也好,微臣也有耳濡目染些許皮毛,或可為殿下解惑。”
任昭昭微一頷首,視線卻再次飄向那只麻雀。小鳥撲棱了一下翅膀,歪頭看了看她,又看向窗外的天空。
它蹭了蹭她微涼的指尖,發出幾聲細微卻愉悅的啁啾。
“殿下,您似乎天然與鳥雀親近,此乃難得的機緣。若能稍加參悟,假以時日,或可修習通靈之術?!?/p>
任昭昭勾了下唇角,似乎并不是真心的笑。她抬手將那麻雀送到窗邊。
“去吧?!比握颜延脦缀趼牪灰姷臍饴曊f道,望著它的身影融入窗外。
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少女依然是純真無邪的模樣。
“我們繼續吧,先生。”
麻雀飛越重重宮宇,最終收攏翅膀,落在了瑾王殿下的寢殿飛檐上。
沈玄璃也是歸心似箭,她回都城當日緊急換洗了一番,連夜入宮來見她的未婚夫婿。事后聽聞陛下知道這件事,倒甚是喜悅。
她若也為那副樣貌著迷,足以佐證沈氏女不足為懼。
昏暗寢殿內只余角落一盞燈,勉強勾勒出榻上隆起的輪廓。沈玄璃細嗅,聞出濃郁的安神草藥味以外濃郁的鐵銹氣,她對此再熟悉不過——新鮮的血腥味。
她心下猛地一沉,放輕腳步,走到榻邊。
任映真的呼吸綿長卻異常輕淺,帶著一點微弱而斷續的雜音。他正側身臥著,面向內側,大半張臉埋在柔軟云枕中。
沈玄璃在榻邊坐下。這人身上蓋著輕暖的錦衾還是她送進宮的。她伸手去捻散落在枕上的黑發,繞在手指上玩。
待身上寒氣散去大半,她伸手去探任映真的脈搏。
怎么比她離開時還要虛弱一些?似有驚悸過度之兆。
沈玄璃瞬間蹙眉,俯下身去,鼻尖幾乎貼到他柔軟冰涼的鬢發間,果然聞到了那股新鮮血味。
是從任映真的口鼻間隱隱散發出來的。
她心跳如鼓,伸手去摸他的臉,打算撬開牙關看個究竟——
朦朧光影中,她的未來夫君動了動。他指尖有些遲疑地滑過她的手背,毫無章法地摸索過來,冰涼的掌心覆住了她停留在他臉頰邊,準備掰開他的嘴的幾根手指。
與此同時,任映真微微偏轉臉頰,似是無意識、又極其自然地將半邊臉頰蹭了蹭她懸停在他唇邊的掌心,依在了那里。
沈玄璃僵住了。她心上剛才凝聚的驚疑與薄怒被這溫涼柔軟的觸感全蹭散了。
她沒再抽出手,目光黏在貼著她掌心的那睡顏上,晦暗光線里,她看了不知多久。
沈玄璃伸出另一只手撫平了他在睡夢中仍然微蹙的眉心。
啊、他需要休息。
此刻對她而言唯一重要的,是守護這片刻的安寧。
今夜她幾乎未曾合眼。待窗外透出一縷魚肚白的顏色,確認任映真呼吸稍穩,她才無聲無息地抽回被枕得發麻的手,替他掖緊了被角。
沈玄璃回都城的第二天,馬不停蹄地去找周夷則的麻煩了。
周夷則似乎料到她會來找自己,并且已經準備好了說辭。他對上那雙冰冷鳳眸仍能笑出來:“師姐,你難得一大早來找我。”
沈玄璃一言不發。
“行了,師姐。我看出你這是興師問罪來了?!敝芤膭t輕嘆一聲,語氣隨而尖刻起來:“你我之間何必拐彎抹角?你心疼你的手把件,可我也不是有意的。如果你覺得我玩得太過火,我同你道歉便是。”
“……玩?”
“不然呢。”周夷則說:“難道我非要對你那冰清玉潔的病秧子殿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情愫不成?師姐不也只是當他做個瓷娃娃嗎,來找我只是怕被自己以外的人碰壞了。”
“我只不過看你養得那么盡心費力,心里好奇罷了……沒想到他是這樣……”
“周夷則?!?/p>
錚——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握住劍柄,自己攥著劍柄的手用力到發出咯咯輕響。
“拔劍?!鄙蛐дf。
并無耀眼劍光或震天呼嘯,但整個庭院的空間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巨手猛地扭曲、壓縮。池面驟然卷起渾濁浪濤。
周夷則悶哼一聲,踉蹌后退數步。他于修煉一途天賦更盛,但劍道卻始終落后沈玄璃許多。那劍氣威壓再次暴漲數倍,將他運轉的內息撞得粉碎四散。
“師弟,那縱使只是我的玩意兒,也是我心愛之物。”
沈玄璃的聲音在這片風暴中無比清晰:“旁人是不許染指的。”
一道更加清越、更加短促、也更加致命的出鞘寸芒之音!
劍鳴驚起遠處棲息的寒鴉,它們發出惶恐的聒噪。
可是直至此時,他也沒有拔劍。
沈玄璃虛攏劍柄收回鞘中,最后再看了他一眼。后者冷汗如漿,脫力般單膝跪地,一只手死死撐著冰冷地面才不止于徹底癱倒,他仰頭看著她的臉,眼里有一種被徹底剝奪了某種隱秘幻想后的巨大空洞。
“師姐……”周夷則啞聲道:“何至于此?我只是……心悅于你,嫉妒他占了你身側的名分又得你傾心護佑……”他說到后半句已然哽咽,滿是不甘:“我自幼思慕于你啊?!?/p>
他拋棄了所有華麗的辭藻和世故的偽裝,剖出最深處連他自己都羞于正視、帶著膿血的悸動,是對她本身的扭曲執拗的渴望。
他居然、且第一次在沈玄璃的臉上看到了一點憐憫。
“夷則。”她輕聲嘆息。
周夷則猛地一顫。
“你若真僅是妒火中燒,欲借機取他性命,我尚高看你一眼。但你不過是嫉妒他是我的,覬覦他罷了?!?/p>
“你這是冒犯我的位置,我不能容忍?!?/p>
說完,她再無半分停留。
他一口腥甜沒能忍住,猛地沖上喉嚨,又拼盡全力將那口滾燙的血咽了回去。喉嚨里的灼燒感帶來一陣劇烈的惡心和眩暈。明明他積年累月仰望著她……他忽而僵住了。
是啊,他仰望她。他十數年如一日地仰望著站在高處的沈玄璃。他想要沈玄璃……他想要成為沈玄璃。
他也想要像她一樣,可以這樣輕易地得到并掌控一個人。將那個人視作所有物,不容他人觸碰。
將這個他厭惡其病弱無能又無法移開視線的存在徹底納入掌中,隨心所欲地溫養,操控,打上印記。
他狂笑出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我深恨明月高懸不獨照我。
又恨摘月人并非我周夷則。
“師姐、師姐啊……”他癱坐在地,又哭又笑,狀若瘋癲:“你果然……是我最好的榜樣啊?!?/p>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所有人倒是過了一段平安日子。周夷則告假數日,閉門謝客,沈玄璃對此未置一詞,她同沈策華仍大部分精力忙于北方軍務,少數時間分給任映真。
但于話本而言,跌宕起伏才叫故事。
最初是城東賣豆腐的一戶人家,須發皆白的老頭突然夢回少年,傾盡積蓄買了一匹最上等的錦緞,說要給已經離世多年的發妻裁嫁衣;
再接著是吏部當差的一位清流,忽然夢中狀元,仿佛癡狂,一頭栽下;
最后是宮中小范圍的騷動,幾低位嬪妃白日游園時,竟于光天化日下陷入昏睡,口中囈語連連,不是得了陛下獨寵就是生下龍子厚封后賜璽。但很快幾人面色慘白,如墜冰窟,似乎有大恐怖緊隨而至。
至今為止,未有一人昏睡后尚能再醒來。
蜃氣!
有見多識廣的老供奉終于認出了自都城上空幽幽浮現的巨大琉璃樓閣。
古書有載:海中有物,名“蜃”,吐氣成樓臺城郭之狀,恍惚非真。能惑人心神,入其幻境,先以甘飴誘之,極盡人間樂事,沉溺既深,則轉夢境為魘窟,困神魂于無間,形銷骨立而亡!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追查到底,發現原來是月前一支深入南海的探險船隊回航。
船只破損嚴重,人員傷亡大半,言遭遇巨浪海怪,僅帶回幾件從殘破遺跡中拾取的奇珍,獻入宮中邀功。其中有一枚拳頭大小、瑩潤如玉、內里似有七彩云霧流轉不定的奇異海珠。
原是一顆蜃珠。
帝都龍氣混雜,宮闈深處怨念、**、焦慮、貪婪……無數駁雜而濃烈的人間氣息交匯如沸湯——滔天人欲引爆了積蓄數千年的大夢道則。
沈玄璃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了:人們困倦異常,繼而陷入光怪陸離幻夢之中。
販夫走卒夢中金玉滿屋,權貴勛戚夢中高居九闕,少女夢見如意郎君,老嫗夢見兒女繞膝……接著紛紛在原地癡然打轉,口中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有的抱著廊柱喃喃自語,有的突然跪地嚎啕大哭,或捂著肚子狂笑不已,甚至揮刀自刎。
她內力精深,心法固守靈臺,對尋常迷煙幻術幾近免疫。但要毀掉那顆作亂的蜃珠,就必然要踏入蜃氣最濃郁之處。因而,她也陷入了深沉的幻夢。
他見山河傾覆。
任映真初一睜眼,就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燃燒的焦土上。遠方的蒼穹是一個巨大無匹,破碎扭曲的漩渦。遠方是帝都殘垣,空氣中充斥著硫磺、焦尸和濃郁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刺耳嘶吼,絕望哀嚎,兵刃相擊打,飛檐斗拱轟然倒塌。
他望向天穹之下足以令乾坤顛倒的兩團光芒,一是冷月般銀白劍罡,另一是狂暴的猩紅魔氣。原來這就是話本后半段的浩劫,因神女與魔尊他二人糾纏而生。
他再低頭一瞧,四周是無數衣衫襤褸,面目扭曲之人。
他們都曾經是帝都城內的販夫走卒、官員士子,婦孺老弱。此刻他們雙目赤紅,臉上盡是絕望與刻毒。
他們說著和話本妖怪一樣的話。
無非是怪罪他沒有救世之才,又或煞星之說,對任映真而言,聽得太多了。只是這些面黃肌瘦的老者、披頭散發的婦人,斷了臂膀的大漢,他們上前來裹挾他,帶著泥污和血跡的無數只手試圖撕扯和推搡——
他們都是這位瑾王殿下曾經施下恩惠,試圖保護的臣民。
「這就是你的未來?!乖挶狙终f:「我早已勸說過你,凡人自有天命,殿下?!?/p>
任映真并不說話,他面上一片冰冷的麻木。被絕望的人潮淹沒之前,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然后他伸出手,竟然極其輕易地推開了所有人。
浩瀚如煙,八百里錦水湯湯掠過他身畔。
縹緲間,他看見一只蜃。
“原來如此?!彼f:“我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