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沈府,演武場。
兵器架上刀槍劍戟寒光閃爍,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氣息。
沈玄璃著一身靛青色勁裝,長發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她正站在箭靶前,手持一張半人高的硬弓,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銳利如鷹,
咻——!
一支羽箭離弦而出,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精準無比地釘入紅心!箭尾的白羽兀自顫動不休。
“好!”
喝彩聲在不遠處響起,接著是幾下清脆的掌聲。
她并未回頭:“周公子又在恭維我。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周夷則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同樣身著便于活動的勁裝。其父靖遠侯雖已沒落,但周夷則因武藝天賦被沈策華看中,收在麾下教導,與沈玄璃一同習武,后面又一同拜入仙門,兩人有師姐弟之名。
若不是沾了一個“仙”字,周夷則現在還是靖遠侯府的棄子呢。
“師姐又在自謙。”他走到沈玄璃身邊,目光黏在她的臉上:“你的射藝放眼同輩,能及者不過五指之數。”
沈玄璃沒接話,只從箭壺中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她目不斜視道:“今日練得如何?”
“老樣子,總歸比不上你。”周夷則聳聳肩,語氣輕松自若,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往遠方的皇宮,隨即笑容里摻入縷陰郁。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沒忍住:“我聽說昨日麟德殿上甚是熱鬧。”
沈玄璃拉弓的動作沒絲毫停頓,眼神依舊鎖在靶心處,只淡淡應道:“嗯。”
周夷則見她這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心中翻騰的情緒猶如被堵住的巖漿,灼得他五臟六腑生疼。
他攥了攥拳,努力維持臉上的平靜和遇到的輕松,還是有股酸澀的味道透出來:“也是,大皇子殿下金尊玉貴、病若西子,我見猶憐……難怪……”
沈玄璃終于側目,瞥他一眼:“你想說什么?”
他被這一眼看得心頭發窒,深吸一口氣,重又有兩分僵硬地笑道:“我能說什么,當然是羨慕大皇子殿下能明月入懷。”
那個病秧子憑什么?好命到除了命短沒有不如意的事情,那副皮囊也好,這樁婚約也罷,怎么什么好處都攤到任映真頭上了?
【從小魔尊的視角來看,老天確實是對準任映真的腦袋下餡餅】
【哎喲喔,就這個病嬌陰濕風味香噴噴,阿姨,再來一碗!】
周夷則還在那里咬牙,憑什么任映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成為沈玄璃的夫君,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多年來他甘做她腳下的塵埃,默默仰望她的光芒……怎么突然之間任映真那個家伙就能在沈玄璃身邊同她舉案齊眉了?
“師姐,”他再次開口,“你當真是因……”
咻——!
咔嚓!
沈玄璃手中的箭再次離弦而出,發出比剛才更加凌厲的破空聲,射穿了上一支釘在靶心處的箭桿,將其從中劈開。
她緩緩放下弓,轉頭正視他:“周夷則。”
揶揄打趣時是周公子,愉快親密時可直呼夷則或師弟,連名帶姓叫他的時候太少,他有些發慌。
“我心悅殿下。我以為,一張賞心悅目的臉,足夠了。”
周夷則不作聲了。
他從沈玄璃眼里讀出了對方對那張臉純粹而坦然的欣賞和滿意。
只一張臉?!
他很想反駁這理由未免太膚淺,但這一剎那——
那個足以凍斃任何生物的臘月雪夜,他和被剝光了皮毛凍死在宮墻外的野狗沒有不同。那馬車停在他身畔,掀開簾子的手骨節分明。
從掀開的一角露出那張脆弱得似最上等的薄胎白瓷一樣的臉,不帶任何血色,看他的眼睛里有關切——撞進他的視野。
他死死盯著那張臉,甚至看清那人呼出的微弱白氣瞬間消散在寒風里。
他或許當時是想說句什么,但那位大皇子殿下并不稀罕乞丐有什么反應或道謝,只看他一眼就把簾子放下了。
他不敢相信這畫面居然還能如此清晰地重現。魂魄仿佛被強行拽回了那個冰冷徹骨,屈辱無比卻又有著驚鴻一瞥的雪夜。
沈玄璃見他這樣子,倒也沒深究。只當他是被自己選夫的標準驚到了,畢竟她這位師弟的心思向來復雜,有時連她也看不透。
她并不理會,自接下文:“禮部那邊黃道吉日可有定論了?”
靖遠侯府就算沒落也是勛貴,在禮部總還有些能遞話和打探消息的關系網。沈玄璃自己若想打聽自然有她的門路,愿意問他是信任和倚重。
素日里周夷則本是對她不忌諱利用這層關系網開心的。
“師姐你倒是心急。”他努力調出一點周公子慣常的、游刃有余的笑:“圣旨才下,禮部那群老學究要占算推演,好挑出個既能彰顯天家恩澤、又能讓圣上龍顏大悅的上上大吉日。怎么也得……個把月的光景吧?”
他含糊地說完,目光飄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最好任映真這個把月里就一命嗚呼、藥石罔效,直接歸西!省得來礙他的眼!周夷則惡狠狠地想道。
沈玄璃聽著,蹙了下眉。
周夷則捕捉到她一閃而逝的表情,覺得她的不滿有如火上澆油,不禁脫口而出:“他心脈先天有缺,御醫都說活不過二十五。師姐你又何必對那藥罐子如此上心?”
剛說完,他就后悔了。
他怎么能當著她的面如此直白地詛咒對方的未來夫君呢。
然而沈玄璃卻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鬧脾氣說反話的孩子,只有了然而無慍怒:“不過是名分既定,自當早些成婚。免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徒增我的麻煩。”
正遂了沈玄璃的愿,婚期很快就定下。
最終定在四月十六。禮部稱此日紫氣東來,六神歸位,主鸞鳳和鳴,家宅昌隆,最是適合成婚!
周夷則一聽,腦袋里轟然作響。算算日子,豈不是不及半載便要完婚?!
然而讓他更不快意的消息還在后面,皇帝陛下稱憐惜長子體弱,為彰顯恩寵,終于允準這位長子出宮開府,封他做王。
封號取了一個瑾字,終于不再是不倫不類的大皇子殿下,現在要改口稱瑾王殿下了。
瑾,美玉無瑕。
仿佛還嫌氣不暈他,又有新消息傳來:
那府邸尚未落成,沈玄璃就三日一趟地去宮里找她的未婚夫婿,一去就是大半日。現在連宮門口值守的都尉都認熟了她沈小姐的車駕了!
他怒火攻心之時,沈玄璃仍在任映真的寢殿處,她說得好聽:“奉旨探望,略盡心意。殿下平日所用湯藥,可否一觀?”
福伯連忙應聲,沈玄璃也不與任何人寒暄客套,問題問了一連串,措辭半點不委婉。這態度少見,瑾王殿下已經習慣了被憐憫,見這樣還怔住片刻。
他的回答語氣平淡,像在陳述別人的病情。
沈玄璃靜靜聽完,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她放下藥方:“殿下,請伸手。”
任映真依言伸出左手。她低頭一瞧,手腕比她還纖細些,皮膚薄得能透出淡青色的血管脈絡。沈玄璃微一傾身,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腕脈上。
她指尖是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帶著一股熟悉的熱意。任映真轉開頭沒去看,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內息順著她的指尖流向他的經脈深處。
福伯和晴柔則目不轉睛,皆是屏住呼吸。
片刻后,沈玄璃收回手:“御醫倒是沒有妄言。殿下,您本源枯竭,死煞纏心。”
話本妖怪大叫道:「你就是他最大的死煞!」可惜除了任映真沒人聽得到。
福伯和晴柔方才眼中的期待熄滅為死灰。
任映真只是垂下眼瞼,沒多說什么,他早已知道這副身體的情況。
她也沒多言,而是打開自己帶來的烏木匣子,里面并非珍玩玉器,而是幾個小巧的白玉瓶和幾張裁剪整齊、用朱砂繪制的黃紙符箓。
“這都是師門所賜,于我無用。這丹藥、殿下若遇心脈劇痛,氣息窒礙難忍時,含服一粒,或可稍緩其苦。”
“至于這符箓,是助你晚間安眠,壓在枕下即可。”
任映真看那匣子又看她:“多謝沈小姐。”
沈玄璃微微頷首,轉身離開。邁出寢殿時又回頭:“殿下不必多慮,我明日再來看你。”只留下一室清冽氣息和那一匣子實用的禮物。
待到沈玄璃說的明日,她帶來了一架沈府的馬車。她今日換了一身深藍勁裝,扶著自己那臉色比新雪還要蒼白的未婚夫婿登上馬車。
等進了車廂,隨行的晴柔也咂舌,車內是厚絨軟榻,連車輪都包了軟革。車內一角還掛著安神的草藥香包,繡工也精美。
馬車?說是避風港也不為過。晴柔不禁歡喜起來,她見到未來王妃對殿下的用心,怎么能不歡喜呢。
“沈小姐費心了。”
“殿下與我將是夫妻,何須如此見外?”
任映真只垂下頭。
沈玄璃將他反應盡收眼底,但笑不語:倒不真是傻的。他垂著頭的樣子像一只自知處境卻無能為力的琉璃雀鳥。他當然明白她對他的用心并非源于情愛,不過見色起意罷了。
而這份心照不宣的清醒,反而讓她覺得更有趣了。
“啟程。”
這精心打造的馬車最終穩穩停入沈府的院落。
沈玄璃率先下車,晴柔在她身后攙扶著任映真跟下來。
“殿下,請隨我來。”她引兩人穿過回廊,直至小筑深處一間窗明幾凈,陳設古樸的靜室。
靜室中有一著天青色寬袖道袍的老者。他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溫潤平和。一見任映真,他神色就有了然。
“玄璃來了。”老者一開口,聲音猶如松間清風:“瑾王殿下,貧道青陽,玄璃的師叔,有禮了。”
“青陽仙長。”任映真也微微欠身回了一禮。
“師叔,前日與您提及的殿下心脈之疾,煩請您再為詳查。”
青陽道人頷首:“殿下請坐。”指向書案旁一檀木圈椅。
晴柔扶著他坐下。青陽道人并未立刻診脈,而是先仔細端詳任映真的面色、眼神,唇色,又觀察他呼吸的深淺緩急。片刻后,他溫聲道:“殿下可否伸出左手?”
沈玄璃推來書案另一側的白玉脈枕墊在他手腕下。青陽道人才伸出手,他指尖懸于腕脈上方寸許之地,并未直接接觸皮膚。
“請放松。”青陽道人的聲音低沉柔和。
任映真依言閉目。青陽道人也閉目凝神,指尖凝出淡淡青色光暈,時而指尖微動,仿佛捕捉無形氣流;時而凝滯不動,似在細細分辨。
一時只有窗外松濤沙沙與屋內博山爐中香灰偶爾坍塌的微響。
沈玄璃與晴柔立于一旁。她目光沉靜如水,從師叔的手指移到任映真的手腕,再到他的臉龐。
她長久地凝視著那張臉,看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和抿住的嘴唇……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若不是為了賞玩期限能更長些,她也不會請來師叔。
良久,青陽道人緩緩收回手指,青光斂去。他睜開眼,盡是悲憫之色:“殿下之疾……”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
“確如玄璃所言,乃先天心脈殘缺,本源孱弱,生機細若游絲,難以為繼。”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沈玄璃與晴柔,落在任映真的臉上:“更棘手者,心脈周遭經絡淤塞凝滯,氣血運行艱澀,如同河道冰封,非但無法滋養心脈,反成負累,加重其負擔。此非外邪,實乃先天不足,非尋常藥石外力可逆。”
“唯有玄璃前日提及的玉衡引脈術,貧道思之,或為一線生機。”
沈玄璃眸光微凝:“請師叔詳解。”
“此術非攻非守,其要旨在于‘引’與‘疏’二字之間。”青陽道人解釋道:“施術者需以自身精純內息為引,緩緩浸潤殿下的心脈、疏導氣血,使其得以微弱流轉,減輕心脈負荷,間接滋養本就枯竭的本源。如同在斷流干涸的河道旁,新開一涓細小的引水溝渠,雖慢,雖微,卻能稍解饑渴。”
說完,他看向任映真:“此術效果緩慢,需持之以恒,每日施為,不可中斷。且對施術者要求極高,內息需精純凝練,操控需如抽絲剝繭。稍有不慎,內息過強或過急,反易引發心脈劇痛,后果不堪設想。”
認真聽完,沈玄璃看向青陽道人:“弟子愿習此術,請師叔傳授。”
「瘋了。」話本妖怪在任映真腦袋里絮絮道:「全都瘋了,她怎么會愿意救你?你就這么把命交給她嗎?」
任映真不作聲,只想道:若她想要的命,過幾個月自能到手,不急于這一時。
話本妖怪聞之氣結。
“好,貧道稍后便將心法口訣傳你,然……”青陽道人看著沈玄璃眼中都是欣慰。
他再次看向任映真:“殿下,此術雖妙,終非治本。它或可延命數月之期,助您日常起居稍得安寧。”
【死刑緩期執行嗎,那很有意思了】
【小任現實刑期才是個無期吧】
晴柔聞言,最后一絲希望也就這樣熄滅。她眼淚簌簌落下,慌忙用手捂住嘴。
“多謝仙長。”任映真說:“我并無他求。”他握著圈椅扶手撐起身體,對著青陽道人鄭重地行了一禮:“仙長慈悲,坦言相告,更不惜勞神費力,為晚輩尋求一線生機……無論此法成與不成,結果如何,您的恩情,我不會忘記。”
青陽道人看他這副模樣,心中微嘆,連忙抬手扶他:“殿下不必如此!”
他從袖中也取出一個白玉瓶,輕輕放入對方冰冷的手中:“此為太陰安魂散,雖無續命回天之力,卻能凝心定神,驅散驚悸煩擾。殿下若感心頭窒悶過甚,或因思緒牽動而心脈不適,可取少許置于舌下含服,或可稍定心神,覓得片刻清凈。”
那玉瓶入手溫潤微熱,竟是暖玉質地。任映真握緊它,再次頷首:“多謝仙長厚贈,晚輩定當珍惜善用。”
青陽道人只覺心中一陣酸澀,不再多言,對沈玄璃道:“玄璃,你隨我來,我傳你心法。”
“是,師叔。”沈玄璃對任映真微一頷首:“殿下好生休息,我稍后便回。”隨即轉身,步履沉穩地隨青陽道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