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燈火煌煌,暖香氤氳,熏得人昏昏欲醉。
皇帝高坐在上,身著明黃常服,臉上帶笑,正與新科進士們說著什么,顯見對他們頗為贊賞。
雖只寥寥數語,幾位年輕進士也激動得面泛紅光,躬身聆聽的姿態越發恭敬謙卑。
未被點到的諸位也仍精神抖擻,竭力試圖在帝王面前展現風姿。
殿門珠簾被侍者無聲挑起。
兩道身影一前一后步入殿內。
無數道目光連同無數條絲線匯聚而來,但大皇子殿下身邊的那道身影才更引人注目。更多的人不會把目光投在他的臉上,不僅冒犯,而且沒用。美色這種裝飾,對勛貴宗室們來說,得享用得起才能讓人欣賞。
在秦樓楚館找點代餐都要提心吊膽,喜歡不起。
皇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他們身上,笑意未減反而加深:“映真來了?”他一副慈父作派:“朕看你氣色比剛才更差了些。允你今日宴后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兒臣謝父皇關懷。”任映真敷衍一遭,晴柔乖覺地上來扶著他往皇子席位那邊去了。
沈玄璃則需去父親身畔,在殿內另一側。武將席位端坐如鐘,面容剛毅的正是鎮國將軍沈策華。
皇帝自然轉了話題:“玄璃也到了。方才同你父親說起你。”
“沈卿才同朕說你性子冷僻,”他意味深長道:“朕觀之,倒不盡然。你頗有乃父之風啊。”
沈玄璃微微垂首,姿態恭順,聲音清冽無波:“陛下謬贊,臣女惶恐。”她并未看皇帝,而是低頭看杯盞,神色沉靜。
沈玄璃也不過是他話題的一個跳板,皇帝繼續道:“沈卿戍守北疆多年,餐風露宿,枕戈待旦……勞苦功高。如今歸京,也該享享天倫之樂了。”
他滿臉都是施恩般的寬和:“玄璃也已及笄,沈卿可有為其擇婿的打算?若有中意人選,不妨說來聽聽,朕或可為其做主,成就一段佳話。”
此言一出,殿內氣氛瞬間微妙起來。
“回稟陛下,末將慚愧。小女自幼隨末將在邊關長大,性子野慣了,尋常閨閣規矩多有疏漏。末將尚未有暇細思此事。”他抱拳沉聲,偏頭看女兒,又回道:“況她年紀尚小,也未曾聽聞有何心上人。”
于沈策華的角度,皇帝或許想將他的女兒指給某個宗室子弟。但沈玄璃的性格并不適合政治聯姻,作為父親,他自認還不必出賣女兒的婚嫁來交換榮寵和打消皇帝的戒心。
皇帝對他的潛臺詞充耳不聞:“沈卿太過謙了。玄璃這般品貌,豈是尋常閨閣女兒可比?”
任映真低下頭,堅持他的表情管理。皇帝這一句說出來,沈玄璃以外的“尋常閨閣女兒”又該如何?
“年紀小些也無妨,正可為其覓得良配,方不誤韶華。沈卿看朕的皇子們如何?”
所有人目光集中到沈策華父女身上,更有人目光閃爍,在諸位正當齡的皇子身上飛快逡巡:
是哪一位?三皇子文采斐然,四皇子勛貴世家,五皇子雖稍年幼些但母族更是顯赫!
若是許配給二皇子的話,是否為圣上已屬意他榮登大寶?二皇子是諸位皇子間唯一一個已被封為楚王的。
幾乎無人將視線投向首席那張桌子。
只有沈玄璃看向他。
大皇子殿下很有不配入局的自覺,正讓晴柔幫他換個手爐。他那張桌子自成一派小天地,不受政治風云任何侵擾。
她心頭一跳。
緊接著,她目光轉向高處御座。
皇帝仍然是那副笑,看似征詢,實則心中已經有人選。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再去瞧皇子們,沒一個能叫她滿意、也沒有一個能叫皇帝滿意!
剎那間,她心頭雪亮。
一個病弱無權注定短命,無法對他構成任何威脅的長子。
徹底斷絕沈家與其他皇子聯姻,卷入奪嫡的可能。
嫁給其他皇子?她和沈家都將永無寧日;嫁給宗室子弟?她付出的自由也將毫無價值。
任映真嗎?
沈玄璃低下頭,再次無意識捻動了一下指腹。那人手腕冰冷的觸感仍然懸在她指尖似的。他脆弱、無害,且從剛才看來,對她第一面似乎也有些好感。
簡直是最完美的掌控對象。
她根本不在意他能活多久,夫君只是一件易碎的收藏品的話,他的死期不過是她可以把玩和欣賞的期限罷了。
就在皇帝準備順理成章地拋出那個名字時——
沈玄璃動了。
她起身往御座方向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福禮,姿態恭謹。然后,她抬起頭,直視皇帝:“陛下。”
沈策華猛地轉頭看向女兒,眼中全是不解。
沈玄璃則無視父親的目光,也并其他人或震驚探究與幸災樂禍的視線。她朗聲道:“陛下隆恩,垂詢臣女婚事,臣女感激涕零。父親拳拳愛女之心,方才所言,皆因不舍臣女遠離膝下,亦是臣女素日言行粗疏,令父親憂心所致。”
她微微一頓,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另一側席位。那個人正因她突然起身發言而露出驚訝茫然。隨即她再次看向皇帝:“然陛下金口玉言,點醒臣女。臣女雖生于邊關,長于行伍,然亦知女子終身大事,當遵父母之命,更應體察圣心。”
她深吸一口氣,一副終于下定了決心的樣子:“方才陛下提及皇子,臣女斗膽,心中確有一人。”
殿內落針可聞。
沈策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正要不顧一切地出聲阻止,就見皇帝臉上笑意更深,饒有興致地問道:“哦?玄璃心中屬意何人?但說無妨。”
沈玄璃再次垂首躬身,掩去眼底的冰冷光芒:“臣女心儀大皇子殿下。”
這話與九天驚雷也沒什么差別了。
難以置信的視線如同利箭紛紛射向角落里的任映真。忽然被聚焦的皇子殿下蒼白的臉上血色盡褪,也是一副驚訝之相。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什么聲音。
沈策華才是被雷劈得最嚴重的那個,他臉上只剩下一些死灰般的慘白,險些掩飾不住自己的驚怒。他死死盯著女兒,同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殿上唯有皇帝的笑容春花般綻放。
他朗聲大笑,連道:“好、好,好!玄璃果然慧眼獨具,你們倆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朕心甚慰啊!”
他站起身來:“傳朕旨意,賜婚鎮國大將軍沈策華之女沈玄璃,與大皇子任映真!擇黃道吉日,由禮部操辦!此乃朕之上元佳節心頭快事,當為此盛事,滿飲此杯!”
他率先舉起了金樽。
殿內,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如同潮水般涌起的、摻雜著震驚、錯愕、同情、鄙夷、以及虛假喜悅的恭賀之聲!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恭喜大皇子殿下!恭喜沈大將軍!”
“陛下圣明!珠聯璧合,天作之合啊!”
喧囂鼎沸,幾乎要掀翻殿頂。
坐在首席的大皇子殿下無聲地舉了下那杯晴柔剛倒的熱茶。這賜婚從頭到尾,沒人在意他是怎么想的。他只聽那話本妖怪仍在嘆息:「你已有取死之道。」
他沒有應聲,只飲盡了那杯苦茶。也因此錯過了遠隔恭維聲的宴席那端,沈玄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種冷酷的滿意。
話本只讀到任映真腦里飄過合婚庚帖,八字合不合……覺得他確實沒救了。
宴會結束后只留下滿殿殘留的酒香和宮燈搖曳的殘影。
任映真并晴柔回了寢殿,只點一盞孤燈。福伯添完炭后,也被他催回去休息了。胸腔里那顆殘缺的心臟真讓人不好受。
話本妖怪兀自念叨:「琉璃易碎……劫數難逃……」
他的寢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輕快的腳步聲。
“皇兄、皇兄!”清脆的呼喚由遠及近,穿透夜色。
任昭昭像一只蹁躚的蝴蝶拎著裙角急匆匆地跑進殿內,一見他獨自坐在軟榻上就立刻收了腳步放輕聲音,雀躍轉為擔憂:“皇兄,你累壞了吧?”
她湊到軟榻邊挨著任映真坐下,身上還帶著一股糕點的甜香味:“今日可真是……”她話匣子一開,就要滔滔不絕。
“怎么跑得這樣急?當心岔氣。”
任映真伸出手替她整理了下因奔跑而有些散落的發絲。任昭昭的這雙眼睛也生得像云妃,同他相比,勝在鮮活光亮,清澈無憂。
“你快說說嘛!”她趁勢抱住兄長的手臂,蹭了蹭他肩頭:“不累,只是好奇!玄璃姐姐、不,該叫皇嫂了!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什么時候見過?”
“素不相識,今日初見。”任映真將溫熱的手爐遞到她掌心:“先暖暖手,夜間風涼,你穿得單薄。”
任昭昭乖乖接過手爐,但顯然不信他的說辭:“你就別瞞我啦,我都看見了。你們是一起進殿的,她看你的眼神……唔……”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小臉皺成一團,“反正不一樣!是不是那時候就……”
“昭昭。”任映真再次喚她,指尖點了點她額頭:“她并不喜歡我。”
“啊、不喜歡?那她……為什么……”
「別做賊心虛了。」話本妖怪說:「殿下,你這寢殿也沒多少下人還有閑心偷聽你們說話。」
他微微側身,讓彼此都能更清晰地看見對方的眼睛:“喜歡是她權衡利弊后發現最合適的托詞。”
“什么利弊?”任昭昭一臉懵懂地問:“你這般好,她為什么不喜歡?”
任映真頓了頓,決定跟她說得更透些:“婚嫁之事,難道只憑喜歡二字嗎?”
“父皇今日在殿上看似垂詢,其實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沈小姐她心如明鏡,知曉自己需嫁之人必須對父皇無法構成任何威脅。與其坐待未知或更不堪的局面……選一個無權無勢,朝不保夕的人反而最安全。”
任昭昭的臉也蒼白起來,和他一樣近乎透明。她緊抓著他的衣袖,一時說不出話。
“嫁給我的話,沈家就不會被卷入奪嫡的漩渦,她也不必去周旋各方勢力。”
他說:“她只要等我死就行了。將軍獨女,新皇繼位,再覓良緣難道是難事?”
寢殿內一片寂靜。
任昭昭還抱著他的手爐,呆坐在那里。她的興奮和好奇早已消失無蹤,她看著兄長蒼白的臉,他平靜的表情,和那雙眼睛。她覺得自己好像也得了心疾,胸口悶得發慌,有些喘不過氣來。
今天聽到的每一句“天作之合”都壓在她的心上。
原來不是良緣啊。
“皇兄、我、對不起……我,我不知道……”她依在他的懷里,抱住他的身體,聲音帶著悶悶的哭腔。
“這與你何干?”他回手環著妹妹,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皇家許多事本就身不由己,這算什么。你能平安喜樂,我便心滿意足了。”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想讓你難過。只是、昭昭,你要記住,你眼睛看見的、耳朵聽到的,都很有可能一如今日,都不是真相。”
“故需學會觀其行,察其色,思其意,辨其真偽。”
她用力點點頭,眼睛仍然紅紅的,神情極為認真:“我記住了,皇兄。”
任映真看著她眼中那份懵懂褪去后初生的堅韌,輕輕擦去她臉頰上的淚痕,溫聲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夜里風涼,讓嬤嬤給你裹嚴實些,莫要著了風寒。”
任昭昭依依不舍地站起身,仍然緊緊握著那只已經不再那么溫暖的小手爐:“嗯,皇兄,你也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好。”任映真輕輕頷首,目送著她一步三回頭的身影沒入殿外深沉的夜色與燈火光影之中。
待那抹粉色徹底消失,他臉上維持著的溫柔與平靜瞬間瓦解,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緩緩靠回軟榻,手指隔著衣服按在悶痛的心口。
「殿下。」話本妖怪又說話了,這次平靜許多:「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你也該為你一母同出,血脈相連的親妹妹想一想。」
他自然是想了。不然何苦讓她在這樣的年紀就要聽這樣的話呢?
「今日是沈玄璃……明日呢?」
話本妖怪的聲音帶著一種惡毒的蠱惑:「你這位天真爛漫,酷似云妃的寧安公主,待她及笄成年,姿容更盛,又會嫁給哪位良人呢?到那時——哦、對不起,我忘了,殿下,你恐怕看不到她穿上嫁衣。」
他自有辦法現在就解決。
「你瘋了不成?」話本驚異道:「她現在還是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你要現在就請皇帝給她指婚嗎?塞給哪家阿貓阿狗?」
指婚?嫁給男人?
她憑什么非要嫁給男人不可。
再者,要是嫁給他這樣的該怎么辦。
話本妖怪突然大叫起來:「你竟敢——」
任映真止了念頭不讓它讀,只想:閉嘴,再叫喊就燒了你。
世界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