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夜風穿過窗隙,床頭那件舊衣微微飄動。云傾凰睜開眼起身,沒有點燈,也不曾更衣,只將袖口束緊,護腕下的薄刃無聲貼穩,動作輕得如同落葉墜地。
老仆綢布上“蘭心閣地窖”幾字仍在心頭,但此刻她并不急于前往。她真正要尋的,并非藏匿之物,而是自己曾真實存在過的痕跡是否仍留于這座深宅。
赤足點地,未發出一絲聲響。門閂昨夜已被她撥回原位,此時只輕輕一推便開。廊道空寂,遠處巡夜人提燈緩行,光影在墻上搖曳三步即止。她貼著廊柱陰影前行,默數燈距與腳步的間隔,待最后一盞燈轉過拐角,身形一動,已翻上屋脊。
瓦片沁著涼意,她伏身前行,借檐角銅鈴隨風擺動之聲判斷方位。鈴聲兩響為一輪巡邏間隙,十二歲那年她便用此法偷出府中武譜。如今路徑未變,只是沿途院門都添了新鎖,連往西苑的小徑也被木架封死。
繞至后墻,攀上老槐樹干,輕身躍入西苑。
偏門早已腐朽,輕推便吱呀作響。她凝神靜待,確認四下無聲,才緩緩推開。院內荒草蔓生,藤蘿纏柱,昔日懸掛“云瀾閣”匾額之處,只剩一根斷鉤孤零零懸在梁下。
樓門半塌,她抬腿跨過門檻。屋內堆滿碎瓷、破箱與霉爛的織物,梁上蛛網密布,地面浮灰寸厚。蹲下身,用手撥開瓦礫,在靠墻角落觸到一塊硬物。
是石碑的殘片。
拂去塵泥,“神策”二字浮現眼前,筆鋒剛勁,刻痕深峻。指尖停在“策”字末筆,那里曾被她以金粉描過三次——第一次是獲封當日,第二次是凱旋歸來,第三次,是出征前夜,她親手將整碑埋入軍營祭壇之下。
原來他們連她的碑都掘了。
繼續翻找,在倒塌的書架底端發現一只鐵匣,鎖已銹死。撬開后只見焦紙殘頁,似經火焚而未盡。其中一片尚可辨字:“……靖央領軍破敵于……谷口……斬首三千……”余下盡成灰燼。
合上匣子,不動聲色放回原處。
離開西苑,潛向書房。門上鐵鎖緊固,火漆印完整,印紋是父親私章。未作停留,轉往祠堂。
祠堂后墻有棵古柏,枝干斜伸入內。攀上樹杈,透過瓦縫向下窺視。供桌之上,新立牌位寫著蘇挽月閨名,旁注“待封誥命”。而本應供奉親生女兒靈位之處,空無一物。香爐底灰未清,顯是近日焚毀所留。
落地,再赴庫房。
庫房夾道狹窄,堆滿陳年箱籠。逐個翻查婚嫁準備之物,終于在底層一只樟木箱中尋得一只褪色繡鞋。鞋面繡著歪斜的并蒂蓮,針腳粗拙,是她七歲所作,曾被母親譏為“丑物”,卻也是她唯一留存的少女手跡。
如今,它被棄于潮濕角落,鞋底蟲蛀成孔,邊緣泛黑。
將鞋放回原處,未帶走。
返程途中,在井邊停下。晨風忽起,吹落殘碑最后一層浮土,背面刻痕顯露:“功高不賞,身死名滅”。
蹲下身,將殘碑埋入井沿松土,僅留“神策”二字朝上。
“我還在。”她低語,“你們的名字,一個都不會少。”
起身時,摘下護腕,抽出薄刃,在掌心劃下一痕。血立即涌出,順指縫滴落,滲入泥土,轉瞬無跡。
收回薄刃,重新戴好護具,沿原路返回。
途經一處回廊,忽止步。前方燈籠亮起,巡夜人正朝這邊走來。閃身退入檐下暗處,背貼墻壁,屏息靜立。
燈籠漸近,映出地面一道斜影。
垂眸,看見自己滴血的手正按在青磚邊緣。
巡夜人腳步停頓。
未動。
那人低頭看了看地面,又抬頭望了望天,嘟囔一句什么,提燈離去。
待到燈光徹底消失,才繼續前行。
回到偏院小屋,關門落閂,取水洗凈血手。傷口不深,但痛感清晰。盯著掌心那道紅痕,良久不動。
隨后取出懷中薄綢,再次展開,凝視那行小字:“蘭心閣地窖,藏圖三卷,皆北境布防原檔。”
將綢布仔細折好,藏入袖中夾層。
窗外,天色微明。
坐于床沿,雙手交疊置于膝上,脊背挺直,目光落在對面墻上——那里本該懸一幅北境地形圖,如今只剩一枚釘孔。
門外傳來輕微響動,似是掃帚劃過石板。
未回頭,也未起身。
掃帚聲停在門口,接著是一聲輕咳。
門被敲了兩下。
“云姑娘,熱水送來了。”
緩緩抬起右手,指尖撫過腕間護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