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辦的賞花宴,若是不去,便該早說,豈有當天才說的道理?加上恰逢大雨,更容易讓人誤會是心生怠慢。
“真是病了嗎?”樓夫人提著裙子,面色狐疑,匆匆走進屋內。
樓雪螢躺在床上,臉色泛紅,鼻音甕重地喊了聲:“母親。”
話音未落,眼淚便掉了下來。
“呀,怎么哭了?病得這么厲害嗎?”樓夫人又是驚訝又是心疼,那點兒懷疑立刻煙消云散。
她摸了摸樓雪螢的額頭,轉頭問采菱:“喊過大夫了嗎?大夫怎么說?”
采菱道:“大夫說是夜里著了涼,發了低熱,倒不是很嚴重。剛讓人去熬藥了,夫人就放心吧。”
樓夫人皺著眉,摸了摸女兒熱騰騰的臉,道:“是不是下雨了嫌悶,夜里又踢被子了?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顧好自己,采菱又不是神仙,還能每時每刻過來替你蓋被子不成?”
樓雪螢不吭聲,只默默地往母親身邊挪了挪,抱住了母親的腰身。母親有些豐腴,身上軟軟的,暖暖的,香香的。
她吸著鼻子,眼眶通紅。
她成為貴妃的第一年,那一整個冬天,家里都沒有任何人入宮來探望她,她也沒有提出過要求。
第二年春,母親進了宮,看見她瘦了一圈的身子,垂淚道:“簌簌,不是母親不想來看你,只是……自你入宮后,流言四起,連你父親也受到了牽連。或許陛下也知道問心有愧,擢了你父親做了秘書監,但是風口浪尖……簌簌,看到你這樣,母親心里也難受。事已至此,人總不能一直活在過去,得往前看……你現在,你現在還與太子有往來嗎?”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母親道:“沒有往來便好。你既然已是貴妃,就不能再沉湎往事了,陛下如今對你有愧,對你聽之任之,縱著你的性子,但萬一哪天他沒了耐心呢?簌簌,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陛下他已經是你的丈夫了,你往后只能依靠他了。你與太子緣分已盡,如果連陛下都厭棄了你……你怎么辦呢?簌簌。”
后來母親每半年進宮一次探望她,直到新帝登基,她與家人斷了聯系。
最后聽到的消息,就是母親得知她為先帝殉葬,一病不起。后續如何,她一無所知。
重生一回,她不想再讓家人為她擔心了。
樓雪螢哽咽不止,樓夫人看她這幅模樣,也不由慌了神,問采菱:“她這到底是怎么了?”
她這個女兒,自幼乖巧伶俐,開始讀書認字后就幾乎沒哭過,上一次與她這般親熱地擁抱,也記不清是有幾年了。
怎么生個小病,就變成這樣了?
采菱撓了撓頭,說:“嗯……大概是做噩夢了,奴婢夜里起來的時候,也發現小姐在哭呢。”
樓夫人輕輕拍著樓雪螢的背,安慰道:“行了行了,不哭了。都是大姑娘了,做個噩夢還要往母親懷里鉆,傳出去被人笑話。”
樓雪螢悶聲道:“母親,我今日能不去賞花宴了嗎?”
樓夫人嘆了口氣:“你都這樣了,當然不去了。我這就讓人快馬去懷暢園傳話,但愿大長公主別放在心上吧。”
樓雪螢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不是裝病,她是真的病了。
夜里她決定不去賞花宴后,當即打開窗戶,穿著單薄的寢衣,任由大風刮過,雨絲漫灑在身上。
采菱唬得要去關窗,卻被她阻止了。
她說:“不去赴宴總得有個由頭,恰好下雨,我著涼生病也無人會懷疑。不能裝病,否則連母親這邊都騙不過去。”
采菱不解:“為什么不去呢,那說不定是太子的相看宴啊。”
樓雪螢:“連你都知道可能是太子的相看宴,我不想嫁給太子還不行么?”
采菱更不解了:“小姐為什么不想嫁給太子?也沒聽說過太子哪兒不好啊。”
樓雪螢:“我想找個知我疼我、待我一心一意的人,但太子要開枝散葉,肯定做不到。”
“也是哦。”采菱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小姐這么好的人,當然得配一個滿心滿眼只有小姐、把小姐當寶貝寵的郎君才行!”
樓雪螢淡笑了一下。
她其實不在乎什么一心一意寵不寵的事情,她不想再進宮,也并非是因為后宮瑣事,她只是純粹不想再和那兩個男人產生任何關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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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雪螢中午睡了一覺,發了汗,迷迷蒙蒙睡到了傍晚,只覺身心都松軟了。
聽說她醒了,樓夫人又領了一大家子人進來探望她。
樓雪螢已經好些年沒見過這么多親人了,她忍住心中酸楚,眨了眨眼睛,笑道:“發個熱而已,怎么還驚動這么多人。父親和二哥才剛下值,連官服都沒換,就被母親你叫來了。”
除了父母親外,她還有兩個兄長、一個妹妹。一個兄長長她七歲,現在京畿道玉田縣當縣尉,不在家中;還有一個兄長長她五歲,去年剛剛被授集賢殿正字一職。兩個兄長與她都是一母同胞所生,唯有一個妹妹是姨娘所生,只是姨娘死得早,妹妹養在了母親膝下,如今也長到八歲了。
樓仲言酸溜溜地道:“誰讓母親疼你,你發個低熱,連大長公主的宴都不必去。我上月發著熱,還得被迫去上值。”
樓樞皺眉看了兒子一眼:“陛下對典籍校勘催得緊,你又不是燒得下不了床,躲什么懶!”
樓仲言撇了撇嘴,嘀咕道:“總之都怪我就對了。”
樓雪螢微笑起來。
她這二哥自小便是他們兄妹中最活潑的那個,長大后性格略有收斂,但一回家便原形畢露。聽著家人們為這點小事爭論,竟叫她覺得自己也慢慢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候。
“三姐姐,母親說你中午沒吃飯,你現在想吃了嗎?”小妹妹拉著她的手,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問道。
樓雪螢低下頭,刮了刮小妹妹的鼻子:“是芃芃想吃了吧。”
小妹妹忸怩地笑了起來。
“那咱們就去吃飯。”樓雪螢拉著她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她好久都沒有如此高興了。
直到夜里,她還在回味傍晚一家子坐在一塊其樂融融吃飯的感覺。以前年少時對這樣的場景熟視無睹,直到失去后,才知道有多么可貴。
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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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雪螢在家休息了好幾日。
其實她的低熱第二日便好了,只是剛因為生病爽了大長公主的約,她也不好立刻出門。
樓雪螢站在窗前,呼吸著外面新鮮的空氣,展開雙臂抻了一會兒,又活動了一下肩頸。
年輕真好,健康真好,她受夠上輩子走幾步路就要歇一歇的感覺了。
采菱從外面走進來,笑瞇瞇地問:“小姐是不是想出門玩了?”
樓雪螢點點頭。
她想去人多的地方,想聽鬧市的聲音,想看那些真實的煙火人間。
“那正好!”采菱雀躍道,“剛才門房來傳話,說姚小姐遣人來問小姐的病好了沒有,若是好了,她就請小姐吃飯去!”
樓雪螢怔了一下。
采菱口中的姚小姐只有一個人,那便是她的手帕交,姚璧月。姚璧月是司農寺少卿家的小女兒,還有個當過工部尚書的祖父,兩家大人有些交情,她小時候常去姚璧月家中玩耍,情誼再深厚不過。
不過上輩子這個時候,姚璧月有請她吃飯嗎?應該是沒有的,她們兩個都受邀去了賞花宴,才見過面,沒必要過幾天又出去一回。
樓雪螢抿了抿唇,笑道:“也好,有些日子沒見阿月了。你讓人跟母親說一聲,中午我就不在家吃了。”
她打扮一番,登上馬車,去赴姚璧月的約。
姚璧月訂的是京城最貴的酒樓,地處繁華街市,臨窗便可眺望到樓下熙熙攘攘的盛景。
樓雪螢上了樓,進了雅間,果然姚璧月早已候在里面,見她來了,不由一笑,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
“簌簌,坐。”姚璧月熱情地招呼道,“聽說你前幾天生了病,怎么樣,都好了吧?”
“都好了。”樓雪螢落座,靜靜地看著她笑。
“幸虧你沒去,那賞花宴可真沒意思,太子沒見到也就算了,花也沒賞到,我的新衣裳沾了泥水,都不想再穿了,但丟了又可惜,真煩。”姚璧月一邊搖著頭,一邊喝了口茶。
樓雪螢柔聲道:“你想嫁給太子嗎?”
姚璧月:“無所謂啊,反正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太子又沒什么不好,要是太子能看中我,那我就嫁唄。沒看中我也行,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上輩子,樓雪螢與姚璧月在懷暢園的亭子下躲雨,她也問了這個問題,姚璧月也是這么答的。
姚璧月是真的無所謂,聽說樓雪螢被皇后傳召后,還興沖沖地來問她有沒有遇到太子,還說什么等她當了太子妃,請務必多多引薦一些青年才俊給自己。
只是后來造化弄人,樓雪螢沒有嫁給太子,而是嫁給了皇帝。
入宮第一年,新春宮中家宴,她恥于見人,稱病不出。后來聽說,太子見她不在,竟在席上當場質問,既是家宴,貴妃娘娘為何不來。皇帝即刻呵斥了他,他卻不為所動,只是冷笑,最后皇帝讓他滾出去,一場家宴不歡而散。
入宮第二年,皇帝給太子賜了婚,賜婚對象正是姚璧月。
樓雪螢很少離開自己的宮殿,她是在第二年新春家宴上才見到的姚璧月。彼時她已經認命,接受了皇帝,又覺得自己不能一輩子躲躲藏藏,便鼓足勇氣去了家宴。
宴會上她悄悄觀察太子與姚璧月,這對新婚夫妻面上皆是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親近,但也看不出有什么矛盾。太子的目光與樓雪螢偶有交匯,卻也沒有停留,仿佛已經不在意她。
樓雪螢悄悄松了一口氣,覺得他成了親,應該也已經將她放下了。然而看著嫁進東宮、笑容端莊得體的姚璧月,她又感到一絲悵惘。
她不知道自己在悵惘什么,她也不便再與姚璧月有來往。
最后聽到姚璧月的消息,是自己死前半年。那日新帝喝得多了,醉醺醺地踏入她的屋子,抱緊了她,道:“簌簌,簌簌,你知道嗎,皇后生了,是個女兒。”
她任由他抱著,沒什么反應。
他捧起她的臉,手指細細地描摹過她的眉眼,眼中忽然亮起狂熱的色彩:“簌簌,我們生個兒子好不好,只要生下來,他就是朕的嫡長子,朕立刻封他為太子。”
她終于笑了,眼帶譏諷地看著他。
她無名無分,是這深宮中的一縷幽魂,哪來什么嫡長子。
“哎,哎?簌簌,想什么呢,這么出神。”姚璧月伸出手指,在樓雪螢面前晃了晃。
樓雪螢回過神來:“沒什么,就是在想太子為什么沒去賞花宴。”
如果說前世是因為遇到了她,太子改了主意,不想再多此一舉去赴宴,那今生他們并沒有相遇,太子又為什么沒去呢?
“雨太大了嫌麻煩唄,能為什么。”姚璧月道,“我要是太子,我也懶得動。”
樓雪螢笑了。
“哎唷不說那些了。”姚璧月神秘一笑,“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約你出來嗎?”
樓雪螢一愣:“不是找我吃飯嗎?”
“吃飯算什么,大家又不是沒吃過飯。”姚璧月說,“當然是約你看熱鬧來了。你看——”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樓雪螢這才驚訝地發現,樓下原本洶涌的人潮已被京師巡邏衛隊隔到了兩側,空出中間一整條道路來。兩側的百姓伸長了脖子不停地往一個地方張望,嘰嘰喳喳不知道在議論些什么。
“你不覺得今天路上人特別多嗎?”姚璧月說,“我過來的時候,馬車都不讓拐進這個路口了,我還是徒步走過來的!”
“我也是。”樓雪螢訝然,“但我以為……”只是單純的人多而已。畢竟她已經多年沒有出過皇宮,只記得這塊地方是繁華鬧市,但具體有多繁華,記憶已經不甚清晰。
“我就知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姚璧月一拍桌子。
樓雪螢在腦海中仔細搜尋一番,未果,面露茫然:“什么日子?”
“今天是鎮撫大將軍率邊軍凱旋,進京受賞的日子啊!”姚璧月激動道,“咱們大岳跟西北犬戎斷斷續續打了幾十年的仗了,到現在終于停戰了!若不是鎮撫大將軍,咱們大岳又怎么能收復先前宣宗和紹宗時割讓的那幾座城池?聽說這次鎮撫大將軍還帶回了犬戎的使臣,依我看,朝廷就該狠狠地宰犬戎一筆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