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氣候多變,白日里還晴著,到夜里卻忽然下起大雨。
檐下的廊燈早已被風吹熄,只剩個骨架在左右搖晃,欲掉不掉。雨水順著瓦壑匯成急流,自飛檐墜落,在石階上砸出一片嗵嗵的聲響。
沉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風勢愈烈,雨勢愈大,如潑天倒海,漫天漫地。
樓雪螢就是在這樣一個雨夜睜開了眼。
屋中潮悶,她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一邊緩緩坐了起來。
聽著外面嘩啦啦的雨聲,看著屋內一片朦朧的黑影,心想,難道這就是人死了之后的光景?
下一瞬,門口亮起了光。
一個侍女從外間點著燈走了進來,看到坐在床上的樓雪螢,咦了一聲:“小姐,你也被雷吵醒了?奴婢也是被雷吵醒的,怎么都睡不著,便來看看小姐。”
樓雪螢呆呆地望著她。
侍女走到樓雪螢身邊,俯下身子照了下她,有點驚訝地說:“呀,小姐,你出了好多汗,奴婢去打點水來擦擦。”
她放下油燈,剛轉過身,卻被樓雪螢一把抱住。
“采菱!”她哽咽著,眼淚控制不住地洶涌落下,“你、你也在這里……我好想你……”
“小姐,你在說什么呀?”采菱一臉迷茫地轉回來,手忙腳亂地抹著她的眼淚,“咱們不是睡前才見過嗎?”
“死了也好……”樓雪螢泣不成聲,“我也總算是解脫了……”
“小姐你胡說什么呢!”采菱大驚失色,一把捂住她的嘴,呸呸呸了幾聲,“什么死不死的,咱們都活得好好的呢!”
樓雪螢愣住,未落的眼淚掛在睫毛上,映出破碎的光影。
采菱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嘀咕道:“沒燒啊……小姐,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夢都是反的,不要再說那些晦氣話了。你先冷靜冷靜,奴婢去打水。”
采菱的手心很熱,人也有影子,不是鬼。
她飛快地跑了出去,徒留樓雪螢一人在床上發愣。
沒死嗎……可是怎么會沒死呢……自先帝駕崩,她被新帝囚禁之后,她便再也沒有見過采菱,毫無疑問是被新帝殺了。
而她自己……
樓雪螢低下頭,借著燭光,打量著自己的手。這雙手修長瑩潤,指尖泛著淡淡的粉色,指甲上甚至還涂著鮮紅的蔻丹——她只有未出閣的時候才喜歡這么打扮自己。
她復又抬起頭,緩緩環視一圈。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重新回到娘家的閨房,簡直恍如隔世。
或許……這就是隔世。
她猛地沖下床,舉著油燈,撲到了梳妝鏡前。
鏡中的少女烏發黛眉,嘴唇紅潤,臉頰飽滿,不施一分脂膏,也如粉妝玉琢。
樓雪螢緩緩地坐在了梳妝凳上,掐了自己一把,心如擂鼓。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自己的未婚少女時期。
一張天真的臉,一具健康的身體,和一個……千瘡百孔的靈魂。
“小姐,你怎么坐這兒來了?”采菱端著水盆和巾帕走了進來,疑惑了一下,卻也沒多想。
她又點亮了幾盞油燈,屋內一下子就明亮起來。
樓雪螢坐直了身子,任由采菱一下一下地替她擦著額前和頸后的汗。她雙手緊握,擱在膝上,喉嚨動了好幾下,才道:“母親……還有父親……還有大家……都還好么?”
采菱茫然道:“能有什么不好?小姐不是晚上才和他們用過飯嗎?莫非是擔心他們夜里也被吵醒嗎?”
樓雪螢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拳頭慢慢地松開了。
哪怕她知道問不到想要的那個時間的答案,但是她還是固執地問了,仿佛問了之后,那個時間里的自己,也能放下心來。
“小姐,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采菱滿面愁容地端詳著她,“到了白日,便該去赴大長公主的賞花宴了,下雨且不說,你這么一哭,眼睛都腫了,唉!這怎么能展現小姐的美貌呢!”
樓雪螢猛地哆嗦了一下。
“賞花宴?”她抬起頭,顫聲問采菱,“現在是哪一年,哪一天?”
“景徽十六年三月十八啊。”采菱頓了一下,思索道,“哦,已過子時,應該是三月十九了。”
景徽十六年,三月十九。自己竟然重生在了這一天。
這一天,她與新帝——不,現在還是太子——初遇了。
在她十八歲的這個春天,大長公主向各府女眷發了帖子,說自家懷暢園中鮮花盛放,要辦個賞花宴,邀眾人共賞。然而懷暢園的鮮花年年盛放,以前卻從沒辦過什么賞花宴。但凡有點腦子的,都能猜到太子今年加冠,加冠之后便該成婚。這明面上是賞花宴,說不定實際上就是替太子相看的宴會。
樓家世代簪纓,家學深厚,樓雪螢又恰恰適齡,自然也能收到大長公主的帖子。她其實對婚事并不熱衷,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父母縱容她,也一直留她在身邊,十八歲了還沒議親。不過,既然大長公主的帖子都發到她手上了,她總不能不去。
那天和現在一樣,也是下著這么大的雨,下到了白日,都還沒有減退的跡象。
她硬著頭皮上了馬車。
路上空空蕩蕩,幾乎沒有行人,而大長公主的懷暢園是專門為了欣賞花木而修建,占地極廣,所以坐落在京城一角,從樓府到懷暢園,便是晴日也得驅車小半個時辰才能抵達。
結果天公不作美,人也倒霉,樓雪螢的馬車壞在了半路。
地上有積水,車夫沒看清路,車輪卡進了一處地坑,怎么推都推不開。
樓雪螢與采菱一人一把傘,站在路邊屋檐下,看著身披雨蓑正在忙活的車夫,臉色難看。
采菱憂心忡忡:“這么大的雨,總不能走過去,可是若在這里干等,萬一一直修不好,浪費時間事小,惹惱了大長公主,誤以為我們無故爽約,豈不事大?”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茫茫雨幕中,又緩緩駛來一輛馬車。
雙馬并駕,皆是毛色厚亮的好馬。車轅上雕著花紋,車廂四角懸著香球,連車帷都是錦緞做的,最重要的是,馬車后面還綴了幾個不知道是護院還是侍衛的人。這樣的陣仗,不可能是富商,只會是哪家貴人。
樓雪螢心中一喜。
雖無家徽,看不出是哪家的馬車,但她是樓家的長女,對方總不會不給她這個面子。而且現在大雨,走在這條路上的,說不定也是要去懷暢園的女眷,借乘一車,再方便不過。
她提起裙擺,舉著傘,匆匆走到了路面上。
那輛馬車停了下來,車夫看著她,目露疑惑。
樓雪螢微微抬起傘面,看著車夫身后緊閉的車簾,柔聲說道:“打擾閣下實屬無奈,還望閣下諒解。我乃樓樞樓少監之女,今日要去大長公主園中赴宴,可馬車壞了,我進退兩難。不知閣下是哪家府上,要去何處?如果方便的話,可否載我一程?”
那車簾靜了片刻,被人挑起一角。
車廂里坐的不是什么女眷,而是一個男人。他頭戴玉冠,腰束犀帶,穿著一件竹影暗紋錦袍,伸出來挑簾的那只手骨節分明,竟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暗淡的天光中,他眉眼清峻,如一幅丹青畫卷,靜靜鋪陳在她的眼前。
她臉上一熱,慌忙低下了頭。
只聽那公子說道:“樓小姐客氣。你我非同路,也不適合共乘一車。我此行是去辦事,但并不著急。大長公主怠慢不得,若樓小姐不嫌棄,便坐我的馬車去,你的馬車,由我手下人來修即可。”
她驚訝地抬眼,對上他溫潤含笑的目光,心中一跳,小聲道:“怎、怎好如此……”
“事急從權,何必在意小節。”他微笑著,已經從車廂中起了身。
樓雪螢最終還是登上了對方的馬車。
車廂中還殘留著淡淡的清雅香氣,應是他熏過的香。她紅著臉,掀起車簾,看見他的手下撐著傘,與他站在路邊,不由愈發赧然,道:“公子還未告訴我是哪家府上,待雨停了,我也好讓人還車。”
他卻搖頭輕笑,說:“相逢即是緣分,不必還了。”
那日樓雪螢按時抵達了懷暢園,只是大雨滂沱,花瓣零落,原先的場地待不得了,爭奇斗艷的貴女們只得擠在狹長的亭廊下吃了頓宴,最后太子也沒出現,大家在懷暢園中沒待多久便各回各家去了。
賞花宴是相看宴,本來就是大家的揣測,大長公主從沒說過太子會來。沒見著太子,樓雪螢也不在乎,只是常常趴在窗前思索,那日見到的公子,究竟是哪家府上呢?京中若是有這般氣度容色的年輕郎君,她不該不知道啊。
誰知過了幾天,宮中來人,說皇后要見樓雪螢。
闔府上下皆是驚訝,畢竟樓家與皇后素無什么交情,莫非那日真的是相看宴,只是由大長公主看的嗎?
樓雪螢滿心忐忑地進了宮。還好她自小教養細致,即使面見皇后,也端莊大方、從容不迫。
皇后召她進宮,并沒說什么要緊事。只是像與一個尋常小輩聊天那樣,容色和藹,問了她一些家長里短,又問她平時都做些什么。
樓雪螢如實回答。
皇后笑道:“其實本宮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不僅天生麗質,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精,也只有樓家這樣的詩禮世家,才能將女兒養得如此優秀。”
樓雪螢忙道不敢。
皇后又道:“本宮久居深宮,無趣得緊,平日也見不著幾個小輩,今日你來了,便與本宮下下棋吧。”
樓雪螢便與皇后下棋。下了幾回合,她察覺皇后棋藝平平,便開始絞盡腦汁地和棋。
這一局下了很久,直到該用午膳了,才有宮女進來提醒。皇后將棋子丟回棋奩,搖頭笑道:“本宮什么水平,本宮心里清楚,真是難為你這孩子了。既然都到這個時辰了,便留下用膳吧。”
樓雪螢為了進宮,一大早便起來梳妝打扮,此刻只想快點回家睡午覺。她推辭一番,皇后也不強留,讓貼身宮女送她出宮。
直到踏出皇后的寢宮,樓雪螢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一整個上午,不是在聊家常就是在下棋,半句沒提太子,這究竟是干什么來了?是在考察她的心性嗎?
樓雪螢正垂頭思索,忽見前面的宮女停住了腳步。
“太子殿下。”宮女朝前方行了一禮。
樓雪螢心中一驚,抬起頭,卻看見了一張日日縈繞心頭的臉。
那日在雨天見過的公子,此刻正穿著一身淺金色的襕袍,笑盈盈地望著她。
“臣女……參見太子殿下。”短暫的震驚過后,她迅速鎮定了臉色,朝他行禮。
“免禮。”他和顏悅色地說道,“樓小姐是要出宮嗎?”
“回殿下的話,正是。”她低著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一顆心咚咚咚地狂跳。
也許是太陽太艷了,她的臉愈來愈熱,幾乎頂不住太子的目光。
良久,太子輕笑一聲:“左右無事,孤來送樓小姐出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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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徽十六年,三月十九。如果不是這一天她去參加了賞花宴,她就不會遇到太子,也就不會開始走向一條不歸路。
少女懷春,芳心暗許,她的確與太子度過了一段相當美好的時光。但既然上天讓她重生在了這一天,那這一次,她再也不要與太子產生任何糾葛。
她才十八歲,還沒來得及遇到太子,還沒來得及面見皇帝,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不該困死在這對父子身上。
重活一世,她想給自己換個新生活。
“不去了。”樓雪螢望著采菱,平靜地說道,“我們不去賞花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