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昭王行房這件事,從未出現在池螢的預想之中。
盡管父親與嫡母為安她的心,從未提過昭王狠辣瘋魔的性情,可府上總有人私下議論,加之池穎月提及昭王便恐慌萬狀的神情,池螢才知昭王是那等殘暴陰郁的心性。
尤其失明之后,暴戾更甚從前,聽聞從他房中拖出來的女子,無不是死狀極慘。
是以哪怕如今他重傷不治,池穎月也死活不肯嫁,生怕自己也如那些女子般,惹怒昭王,受盡折磨而死,而殷氏為了女兒的性命,寧可欺君也要瞞天過海,讓她一個庶女替嫁。
池螢自然也是怕的。
可事已至此,沒有她反悔的余地。
阿娘的病癥急需用藥,否則能否熬過這半年都難說。
何況她已經答應下來,此時再反悔,殷氏母女豈會肯依,魚死網破都有可能。
可替嫁歸替嫁,并不代表她愿意與昭王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最好連昭王的面都不要見到,那人便重傷不治去了,如此她也好早日脫身,帶阿娘遠離京城,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養病。
設想很美好,只是不知還要在這昭王府待上多久。
今日掩人耳目嫁進來,算是過了第一關。
池螢累了整日,滿身疲憊,夜里翻來覆去,噩夢連連,一會是殷氏見紅的孕肚,一會是阿娘鮮血淋漓的后背,一會是嫡姐咬牙切齒的威脅,一會又是臉龐模糊、雙目失明的男人,狠狠掐住她脖頸……
……
次日一早,池螢起身洗漱,眼下染了一圈淡淡烏青,讓香琴用脂粉遮去了。
香琴是殷氏特意撥給她的陪嫁丫鬟,最擅梳妝打扮,經她的手,只一些細微處的勾勒,再飾以池穎月常戴的步搖簪花,竟能把原本的六七分像提到八分,叫人不得不服。
芳春姑姑昨夜伺候池螢就寢,見過她洗盡鉛華的美貌,今日再瞧她濃妝艷抹的樣子,美則美矣,卻有種難言的別扭。
就好像一幅素凈淡雅的水墨,貿然添了華麗重彩的幾筆,反倒失了清韻。
當然,王妃自己喜歡便好,這張臉總歸還是美的。
用過早膳,池螢便隨芳春姑姑前往王府北面的壽春堂,拜見昭王的母親莊妃。
介于莊妃病情特殊,芳春提前與她通氣兒:“娘娘本是極為溫柔敦厚之人,只因幾年前定王殿下戰死沙場受了刺激,此后便有些神志不清了,有時會把昭王殿下看成是定王殿下,有時又看成是殺害定王殿下的仇家……”
說到這處不知想起什么,嘆口氣道:“不過王妃不必害怕,壽春堂里里外外都是護衛,不會讓娘娘傷害旁人,或者自傷的。”
池螢頷首:“多謝姑姑相告。”
昭王府畫棟飛甍,古雅肅穆,守衛森嚴,處處都有重兵巡邏。
池螢聽著幽微處盔甲碰撞的聲響,掌心滲出一層薄汗,只覺時時刻刻都在王府耳目之下無處遁形。
心中不斷寬慰自己,她的相貌與妝容已經無限接近池穎月,就算此刻兩人站在一起,便是池府的丫鬟都未必能夠分清。
何況昌遠伯府如今落魄,在權貴云集的京城壓根排不上號,加之池穎月這一年在府上待嫁,鮮少出門,在貴女圈中也是邊緣化的人物了,而她自己更是在莊子上生活了整整七年,便是與昌遠伯府走得近的親戚人家,都未必記得當年被趕出去的薛姨娘和那個犯錯的庶女,昭王府更不會有人能認出她來。
只要不露破綻,她在王府暫且還是安全的。
可池螢還是忍不住緊張,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芳春似笑似嘆:“咱們殿下十三歲就跟定王殿下去了戰場,當年也是意氣風發,所向披靡,只可惜……”
她不忍往下說,眸中流露出淡淡傷感,又瞧向那垂花門外把守的護衛,“這些護衛都是兩位殿下從前的舊部,個個身手了得,如今昭王殿下眼盲,娘娘病弱,王府若不守衛森嚴,總有居心叵測之徒對殿下和娘娘不利,王妃說是不是?”
池螢眼睫微顫,也許是心虛,總覺她言語中透著警醒之意。
儲位之爭兇險異常,昭王府對外定然嚴防死守,而她不過是個剛嫁進來的外人,善惡好歹都未可知,豈能全然卸下防備。
穿堂風拂過背脊,池螢手腳僵冷,只覺那朱紅大柱上盤桓的蟠龍,門外蹲踞的石獅,檐角張牙舞爪的鴟吻,都像兇猛的困獸張開猙獰的獠牙,一口便能將她吞咬得粉碎。
臨近壽春堂,芳春姑姑臉色微微肅重了些,“還有一事,懇請王妃謹記。”
池螢:“您說便是。”
芳春嘆道:“娘娘體弱,受不得刺激,殿下雙目失明一事,王府上下諱莫如深,娘娘這兩年來又足不出戶,是以到今日還不知殿下病情如何。”
池螢微微愕然。
據她所知,昭王已經失明一年多了,莊妃娘娘竟還不知曉。
這昭王對其母倒是盡孝,否則何必費心隱瞞失明之事。
回過神后,她很快頷首應下。
芳春又道:“昨日娘娘昏睡,還不知殿下與王妃未能拜堂圓房,等會見了娘娘……”
池螢明白她的意思,“您放心,我不會說漏嘴的。”
壽春堂坐落在王府花園后曲徑通幽處,與東面小佛堂相連,重重守衛之下,幾乎與外界隔絕。
院門外把守的武婢個個手持兵刃,目光掃視各方,如鷹隼般銳利警覺。
池螢心頭暗懸,下意識斂下眸光。
昨日見過的瓊林姑姑很快迎上來,“娘娘正醒著,精神還不錯,方才還念叨著您呢,王妃進來吧。”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池螢深吸一口氣,隨之入院。
比起她想象中的富麗堂皇,壽春堂卻更像一個精致溫馨的小院,黛瓦飛檐,花木蔥蘢,垂絲海棠的香氣幽幽漂浮在初春微涼的空氣中,鵝黃的迎春花探出漏窗,倚著苔痕斑駁的白墻輕輕搖曳。
想來院子的布置也隨主人,莊妃應該還算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踏入屋門,藥香混著淡淡檀香撲面而來,再往里走,便看到那黑漆五蝠捧壽榻上坐著個清癯蒼白的婦人,鬢發微霜,眼下泛著病態的青灰,衣著極為素凈,卻不難看出五官端麗,昔日風華猶存,舉手投足間皆是曾經久居上位的從容雍貴。
池螢低下頭,盈盈福身。
莊妃沒想到兒媳如此嫻靜姝麗、有禮有節,竟是個好性子的,心中歡喜得緊,“好孩子,快過來給我瞧瞧。”
又朝外望去,“七郎怎的也未與你一道前來。”
昭王晏雪摧行七,說的自是他了。
池螢正斟酌如何作答,瓊林姑姑在旁解釋道:“殿下有公務在身,今早出府了。”
莊妃嗔道:“何事能比陪同新婦請安更重要?”
池螢不作一言,照規矩給莊妃敬茶,又將自己親手做的安神養心的香囊奉上來。
莊妃放下手中佛珠,將那香囊置于鼻尖嗅了嗅,眉頭松泛下來:“針腳細密,芳香沁人,你有心了。”
又給瓊林使個眼色,后者立刻將備好的見面禮拿上來,是一對通體碧綠瑩潤的翡翠鐲子。
池螢沒見識過什么寶物,卻也知貴重異常。
莊妃道:“這是當年惠仁太后賞賜給本宮的,原本打算兩個兒媳一人一只,只是如今……罷了,這一對本宮今日便贈予你,望你日后與七郎同心同德,恩愛和睦。”
池螢柔順地應了是。
莊妃一片心意,池螢不好推拒,只得暫且收下,待將來離府之際,再將這鐲子原封不動地還回去便是。
莊妃在榻上坐久了,身子便有些乏,被丫鬟攙扶著回床歇息,又不忘交代瓊林和芳春二人:“明日王妃歸寧的禮單,你們再幫著點一遍,萬不可有所缺漏……府上諸事也要慢慢地交予王妃,她初來乍到,先遣管事們來認人,王妃年輕,要幫著立威……”
細細碎碎交代了好些話,人便再也支撐不住,眼皮闔上,疲憊地睡了過去。
池螢望著床榻上面容憔悴的婦人,心里竟也升起一絲異樣的感受,仿佛自己也是被人關心的。
可這點異樣很快就消散了。
莊妃再多的關心,也只對自己的兒媳,可惜她什么都不是。
好在莊妃主動提及歸寧,她能趁此機會回府看望阿娘,已是意外之喜了。
次日一早,池螢戴上幕籬,攜兩個陪嫁丫鬟香琴和寶扇一同回府。
兩個丫鬟對她的身份都心知肚明,為不露出馬腳,在昭王府眾人面前,她們對王妃都是一副唯命是從的恭順態度。
馬車內,池螢看了眼回門的禮單,目光落在那兩支百年人參上,若有所思。
那廂昌遠伯與殷氏得知她今日回門,倒也裝模作樣出來相迎,見她只帶了自家的丫鬟,轉身回府時,面上裝出的笑意便斂得干干凈凈。
昌遠伯本就對女兒換嫁一事心存憂慮,待人入府,立刻過問她在王府的境況。
池螢當然知道,昌遠伯并非擔憂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不夠謹慎,累及整個伯府,便只淡淡回道:“昭王臥病在床,未曾見到,莊妃亦身體不適,昨日拜見了一回,暫且無人疑心。”
昌遠伯略略點頭,心情復雜。
這樁賜婚落到伯府頭上,殷氏覺得是女兒的催命符,他卻以為不然。
伯府落魄已久,子弟無一出息,此時出一位王妃,哪怕是個盲眼重傷的煞神王爺,帶來的財富和體面都是不可估量的。
可他沒想到,殷氏為了女兒,膽敢冒著欺君的風險,鋌而走險搞這一出。
池螢以嫡女的身份嫁入王府,連拜堂儀式都沒有,昭王的面都沒見到,短短幾日,昌遠伯府就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叫他在朝中同僚跟前顏面掃地。
可轉念想想,自家找了個庶女弄虛作假,能蒙混過關已是萬幸,哪還能奢求旁的。
殷氏盯著眼前花團錦簇環佩叮當的女子,想起她去年穿一身破舊夾襖,清瘦羸弱、搖搖欲墜地跪在府門外的模樣,心中滋味難言。
倘若昭王不是暴虐嗜殺、性命垂危,穎月如今就是王妃之尊,哪里輪得到這賤婢之女!
她暗暗咬牙,冷聲提醒道:“雖是如此,你也萬不可大意,將來出了事,誰也保不住你。”
池螢心中冷笑,看向昌遠伯:“我要見阿娘。”
昌遠伯還未開口,殷氏立刻出聲阻攔:“薛姨娘我們自會照料,你如今是替嫁,自當謹言慎行,時時將一個姨娘掛在嘴邊像什么話?叫昭王府的人聽去,定會覺得蹊蹺。”
池螢卻不肯讓步:“若不能看到阿娘身體無恙,這昭王妃我恐怕是演不下去的,母親不如讓二姐姐回來,我也好將王妃之位早日奉還……”
“你!”殷氏氣急,“你還敢威脅我?當年可是你害死了你弟弟,我還沒要你償命,如今不過是替穎月出嫁擋一陣子,就算所嫁非人,可你也攀了高枝,過上了插金戴銀使奴喚婢的日子,旁人做夢都求不來!我與伯爺還得費錢費力照看薛姨娘,你不知感恩便也罷了,難道要讓整個昌遠伯府為你陪葬嗎!”
池螢咬牙道:“母親捫心自問,當年之事當真是……”
“好了!”昌遠伯忍不住低聲打斷,“說這些作甚,還想鬧得人盡皆知嗎?”
他擺擺手,沉聲道:“薛姨娘就在春柳苑,你去吧。”
池螢立刻去了春柳苑。
薛姨娘也是暗中接回府上的,春柳苑里里外外都是府上伺候多年的下人,殷氏早就敲打過,不準將薛姨娘母女之事漏出去半個字,否則拔了舌頭都是輕的,眾人自不敢多嘴。
池螢進門,見薛姨娘躺在床上,面色雖算不上多好,卻比先前在田莊時病骨支離的狀態好了太多,心下微微松口氣,“阿娘。”
薛姨娘許久未見女兒,立刻強撐著起身:“阿螢,你這幾日去了何處?我聽他們說,要讓你替二姑娘出嫁?”
池螢忙扶著她躺下,“阿娘放心,我沒事。”
為讓她寬心,池螢只避重就輕地道:“那家的郎君病入膏肓,不剩幾日了,二姐姐不愿嫁,這才讓我替她。”
薛姨娘愁容滿面:“這如何替得?你們是生得像,可脾氣秉性全然不同,被人發現了可怎生是好?”
池螢道:“我在那府上待了幾日,也無人發現不對,阿娘盡管放心,待那郎君離世,我便回來陪您。”
薛姨娘將信將疑,池螢抿出個笑來,展臂給她瞧身上華麗的衣裙。
“您瞧,女兒如今錦衣玉食,阿娘的病也日漸好轉,咱們的日子總比從前在田莊的時候好了太多,不是嗎?”
薛姨娘想起母女倆在田莊孤立無援的日子,阿螢這副容貌更是頻頻遭人惦記,可回到京中更是虎狼窟啊,那殷氏何等歹毒,自己的女兒不愿嫁,卻要她的阿螢跳那火坑……
思及諸般種種,薛姨娘淚如雨下,“你也是要正經嫁人的,這一鬧,往后該如何自處啊。”
“這都無妨,”池螢替她順背,“等那頭事了,咱們就遠離京城,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嗯……我帶阿娘去江南可好?”
薛姨娘嘆口氣,自己這具身子不知還能支撐多久,又不想讓女兒擔心,只好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說,眼下你要一切小心才是啊。”
池螢點點頭。
她不能在府上拋頭露面,只在春柳苑陪薛姨娘多坐了會,傍晚離府前,又向昌遠伯提了兩個要求。
“回門禮中那兩株人參是上好的補品,我想留給阿娘補身子。”
人參是阿娘所服既濟丹中的主要成分,又是昭王府府庫的佳品,想來對阿娘的身子大有益處,她不想便宜了旁人。
昌遠伯看過那人參,原本想拿來給幼子送束脩的,聞言忖了忖,勉強應下。
池螢沉默片刻,又道:“我在王府舉步維艱,也需上下打點。”
嫁妝是池穎月的,是池家的,昌遠伯不準她私自動用,只盼著昭王死后,堂堂王府不會貪圖他池家為數不多的嫁妝,到時再原封不動地送回來。
所以池螢手里是沒有銀子的。
昌遠伯“嘖”了聲,“你是替嫁,過去安分些便是,還真把自己當成昭王妃了?”
池螢盡量平心靜氣道:“父親也不希望被人看到,堂堂伯府嫡女身無分文,需要變賣首飾來維持生計吧?叫人瞧去,未免心生猜疑……”
昌遠伯咬牙切齒,讓管家給她取了五十兩銀子,就當送佛送到西罷。
池螢取出十兩,拿來打點藥房煎藥的丫頭和照看阿娘的婆子,兩人大喜過望,都保證盡心照料薛姨娘。
池螢不指望旁的,只要不私下苛待阿娘,這便足夠了。
回府的路上,池螢盤算著如何用剩下的銀子做點生意,賺夠阿娘的藥錢,以免一直受制于人,還有當年殷氏小產的真相也要查清……總之處處都是用銀子的地方。
腦海中千頭萬緒,冷不防馬車一個急剎,霎時車轅震響,車身急停。
車內主仆三人俱是猝然往前一傾。
前方傳來刀劍碰撞的打斗聲。
池螢握緊窗框,朝外問道:“出了何事?”
車夫看清對面馬車上的徽記,又定眼看向幾名提刀的護衛,舌頭險些打結:“回王妃,是、是咱們殿下的馬車!”
殿下……
車夫說的是——“咱們殿下”。
池螢腦海中短暫空白一瞬,而后隨著車外一道刀鋒交擦的銳響,這聲稱呼又在腦海中響起一聲驚雷般的錚鳴。
池螢攥緊手中錦帕,心跳如擂鼓。
馬車外,打斗還在繼續。
刀劍交錯聲不絕于耳,每一次交鋒都似密集的鼓點砸在她心口。
昭王不是重傷臥床么,為何出現在成賢街?
他可知自己今日回門?
躲……還是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