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架著他,坐上了黃包車,下車后,盡量讓自己腳步不快,照顧陳書桓那條傷腿上,但還是痛得他冷汗直流,卻不敢再哭出聲,只能死死咬著下唇。
渡口街的攤販們看到龍二爺架著個狼狽不堪的學生回來,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目光復雜地望過來,竊竊私語。有人認出那是老陳的侄子,臉上露出同情和擔憂。
陳老板早已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自家飯館門口來回踱步,眼睛死死盯著憲兵隊的方向。
遠遠看到龍二的身影,以及他架著的那一瘸一拐、慘不忍睹的少年,老陳的心猛地一沉,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去。
“書桓!我的兒啊!” 老陳的聲音帶著哭腔,伸手想碰碰侄子的臉,又怕弄疼他,手懸在半空直哆嗦,“這…這怎么打成這樣了!天殺的啊!”
龍二把陳書桓往老陳懷里一推,力道不小,陳書桓一個趔趄,痛得悶哼一聲,全靠老陳死死抱住才沒摔倒。
龍二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藏著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一絲未消的怒意。
“人給你撈出來了,說不上全須全尾。呵,腿瘸沒瘸不知道,臉是破相了。” 龍二的聲音冷硬,“陳老板,趕緊的,找大夫給他看看傷!別真弄殘了!”
“哎!哎!謝二爺!謝二爺救命之恩!” 陳老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連聲道謝,架著侄子就要往店里走。
“慢著!” 龍二一聲低喝,像釘子一樣把陳老板釘在原地。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陳書桓那張驚恐的臉,最后落在陳老板身上,說道:“人出來了,事兒只算完了一半!王少棠那頭餓狼可還張著嘴等著呢!他開的三個條件,第一條挨打立威,這小子已經‘走’完了,錢你也掏了。
第二條,讓你侄子班上的同學,尤其是跟王家小少爺關系好的那幾個,當眾給他賠禮道歉,還得送他稀罕玩意兒讓他順氣!這事,你辦得怎么樣了?打聽清楚了沒有?!”
老陳被龍二的氣勢懾住,連忙點頭如搗蒜的說道:“打聽了!打聽了!二爺您吩咐了,我哪敢耽擱!我托了書桓班上一個相熟的同學,那孩子跟王家小少爺王少杰關系還行。他說…說少杰少爺這兩天把自己關在家里,誰都不見,脾氣大得很,摔了不少東西。
他平時最寶貝他爹去年從上海給他帶回來的一只德國造的‘萊卡’照相機,天天掛著顯擺。可吵架那天,混亂中…好像…好像給摔地上了,鏡片…鏡片好像裂了條縫…”
龍二眼神一凝:“摔了?裂了縫?” 這倒是個意外收獲!王家小少爺最心愛的東西被弄壞了,難怪氣性這么大!
陳老板苦著臉說:“那同學是這么說的,但具體摔得多厲害,他也沒看清。不過,少杰少爺這兩天為這事兒,聽說更上火了。”
“好!” 龍二當機立斷,“陳老板,你聽著!現在,立刻,馬上!讓你托的那個同學,去找那幾個平時跟王少杰玩得最好的小子!
告訴他們,明天中午放學,就在匯文中學門口,堵住王少杰!當眾、大聲地給王少杰賠不是!就說陳書桓那小子豬油蒙了心,滿嘴噴糞,得罪了王少爺,你們家書桓以后當眾賠罪,請他大人大量,別跟個糊涂蟲一般見識!”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姿態要放低!腰要彎下去!嗓門要大!要讓路過的學生老師都聽見!明白嗎?!”
“明白!明白!” 老陳連連點頭。
“還有!” 龍二咬了咬牙說道:“再去籌錢!盡量多籌點,這錢,一部分讓你托的同學打點那幾個出面賠罪的小子,務必讓他們賣力演出!
剩下的,需要‘小黃魚兒’,馬上去找最好的洋行或者鐘表行!買一臺一模一樣的德國‘萊卡’照相機!要新的!要最好的!明天賠罪的時候,當著所有人的面,你恭恭敬敬地送給王少杰!就說…這是陳書桓和他全家,砸鍋賣鐵湊出來,賠償王少爺心愛之物的!請他務必笑納!”
陳老板聽完,手都在抖。這又是一筆巨款!但為了侄子,他只能咬牙應承道:“是!二爺!我…我這就去辦!連夜去辦!”
“記住!” 龍二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相機必須買對!買最好的!賠罪的場面,必須做足!要讓王少杰覺得,他丟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找回來了!要讓他覺得,他是高高在上的勝利者!這樣,他心里的那口惡氣才能順!他順了氣,王少棠那頭才有臺階下!你侄子這條小命,才算真正保住了!明白嗎?!”
“明白!二爺!我豁出家產和老臉,也一定把這事辦利落!” 陳老板眼中燃起一絲希望的火光,也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趕緊去!” 龍二不耐煩地揮揮手,“先把你侄子弄進去,找個跌打大夫來!別真廢了!”
看著陳老板架著呻吟的陳書桓,幾乎是半拖半抱地進了飯館后門,龍二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河風吹得他臉頰生疼,心里的那股膩歪感卻像這冬日里的陰霾,揮之不去。他掏出煙盒,卻發現里面空了。
“媽的。” 他低聲罵了一句,煩躁地捏扁了空煙盒。
事情似乎按照計劃在推進,但他心頭的不安并未消散。
王少棠是頭喂不飽的豺狼,今天收了金條放了人,明天未必不會翻臉。
更重要的是,吳敬中那邊…有暗殺王錫庚的計劃。
王錫庚給鬼子籌措軍糧,徹底倒向日本人,而且大肆在報紙上宣傳日本人的“東亞共榮”,風頭很盛。
黨國對這件事很是震怒,委員長親自命令戴老板鋤奸!
王錫庚必須死!還得盡快死!
自己借這件事,也算搭上了王少棠這條線。
肯定跟王錫庚召開津塘的各國齊聚的商會有關,自己被王少棠叫去當翻譯,是能出現在現場的。
他必須盡快見到吳敬中。
商議一下具體細節,自己有隨身空間,可以帶武器進入會場,協助吳敬忠的刺殺計劃。
龍二裹緊了身上的黑呢大衣,沒有回偵緝隊,也沒有去任何常去的地方。
他像一條融入陰影的魚,在渡口附近七拐八繞,確認無人跟蹤后,迅速閃進了一條堆滿破漁網和爛木箱的逼仄小巷。
巷子深處,有一間不起眼的、散發著濃烈魚腥味的小雜貨鋪,門口掛著一個褪色的“南北雜貨”破木牌。
這是他和吳敬中約定的一個緊急聯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