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陳老板踉踉蹌蹌消失在門外,龍二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胸口的憋悶卻絲毫未減。
他低頭摸了摸衣襟里那三根硌人的金條,想起老陳那副自作聰明又懦弱不堪的嘴臉,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膩歪。
“媽的,這都叫什么事兒!”他低聲咒罵一句,抓起桌上半涼的茶猛灌一口,試圖壓下心頭的煩惡。
事已至此,罵老陳也于事無補。他得動起來。
憲兵隊…王少棠…
龍二站起身,臉上那股鄙夷與怒火如潮水般褪去,換上了一副慣常的、帶著世故圓滑的平靜面具。
他知道王少棠是個什么貨色,見錢眼開,貪得無厭,但也是個認錢不認人的主兒,只要錢到位,總能撬開條縫。
要不他不會搭理陳老板。
陳老板掏出三根金條,最起碼能讓王少棠不會記恨自己。
“剛抓進去,人還在憲兵隊手里…”龍二一邊往外走,一邊在心里飛快地盤算,“得先保住陳書桓那小子的小命,別讓他稀里糊涂折在里頭…”他眼神一暗,“得先去探探路,看看這小子到底被‘關照’到什么程度了…”
龍二出了小飯館,冬日里帶著咸腥氣的河風吹在臉上,讓他煩躁的心緒稍定,但那份沉甸甸的膩歪感仍在。
王少棠是憲兵隊的翻譯,見他一面以后可以長聯(lián)絡,如果可以能幫吳敬中搞點情報。
他摸了摸懷里那三根金條,冰涼硌手,仿佛老陳那副又怕又蠢、自作聰明的嘴臉。
“媽的,這錢燙手。” 他低聲啐了一口,但腳步卻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向了憲兵隊的方向。
事得辦,人得撈,就是陳老板辦事挺惡心的。
陳老板糊涂,但他侄子陳書桓還年輕,自己能救就救。
如果王家非要他死,自己也沒辦法,那也是他的命.......
以前窮的時候就總在陳老板這吃飯,還受過他點恩惠,不能真的不管不問。
但也只是問問,盡心盡力還要得罪人,就憑陳老板耍心眼的樣子,自己也肯定不能干。
絕不會為這事得罪王少棠,免得惹火上身。
憲兵隊那棟陰森森的二層小樓,原是日本人的商行倉庫,如今門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刺刀在昏沉的天色下閃著寒光。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霉味和隱隱的血腥氣混合的味道。
龍二掏出自己緝私別動隊的證件,整了整身上的黑呢子,臉上那點殘余的煩躁迅速被一種混不吝的市儈和恰到好處的諂媚取代——這是他在這種地方生存的面具。
門口的日本士兵認識龍二,因為龍二雖然不常來,但每次來都會扔下一條‘三炮臺’。
用半生不熟的日語打過招呼,亮出證件,繞過前廳,跟幾個熟人打著哈哈,他徑直走向走廊深處一間掛著“翻譯室”牌子的辦公室。
門沒關嚴,里面?zhèn)鱽硗跎偬哪菐еc天津衛(wèi)口音的、拿腔拿調(diào)的日語,正對著電話那頭哈依哈依。
龍二也不客氣,直接推門進去。
王少棠四十出頭,梳著油亮的中分頭,穿著筆挺的毛料西裝,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看著斯文,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剛放下電話,抬眼看見龍二,隨即堆起熱絡的假笑:“喲,這不是龍二爺嗎?什么風把您吹到我這來了?稀客稀客。”
王少棠知道龍二是因為他們家在碼頭上沒少走私,也在黑市上經(jīng)常出貨,早年和青幫打過交道,跟龍二也合作過很多次。
倆人以前很聊得來,因為都愛搞錢。
曹峰投靠日本人以后,龍二跟著被塞進了緝私隊,查走私。
王少棠覺得這世道很諷刺,緝私隊查走私的,結(jié)果是黑市走私的一個大老板。
不過王少棠知道龍二只對賺錢感興趣,人脈也廣,也不好輕易得罪。
“少棠兄,您這地方,沒事兒誰愿意來啊?味兒不對。” 龍二大大咧咧地拖過一張椅子坐下,掏出煙卷點上,煙霧繚繞中瞇著眼,“無事不登三寶殿,兄弟我攤上點麻煩事,得求您王翻譯官高抬貴手啊。”
“哦?” 王少棠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桌上的文件,眼皮都沒抬,“能讓龍二爺開口求人的事,怕是不小吧?說說看。”
“嗨,說起來丟人!” 龍二一拍大腿,做出一副懊惱又無奈的樣子,“就我常去吃飯那渡口小飯館,陳老板,您知道吧?
他那不成器的侄子,叫陳書桓的,在匯文念書,毛都沒長齊呢。
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膽,昨兒個跟你家小少爺拌了幾句嘴,口無遮攔,說了些不著四六的混賬話。
這不,讓偵緝隊的兄弟給‘請’這兒來了?陳老板哭天搶地的求到我頭上,我他媽能不管嗎?街里街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王少棠終于抬起頭,臉上那點假笑也沒了,只剩下陰冷的說道:“拌嘴?龍二爺,您這話說得輕巧。
那小王八蛋當眾辱罵家父,污蔑家父清譽,詆毀大日本皇軍的朋友!這能叫‘拌嘴’?這叫‘思想犯’!是赤色分子的苗頭!按律,輕則牢底坐穿,重則…哼哼。”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狠戾。
龍二心里罵了句“狗仗人勢的東西”,臉上卻陪著笑,身子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少棠兄,息怒,息怒!小孩子不懂事,沒腦子罷了,哪懂什么政治?
那陳書桓就是個書呆子,家里有點小錢慣壞了,嘴賤!他懂個屁的抗日?給他桿槍他都哆嗦!這事兒啊,說白了就是兩個孩子斗氣,鬧大了,對誰都不好,尤其、尤其對小少爺?shù)拿暎瑢Π桑俊?/p>
他刻意在“小少爺?shù)拿暋鄙霞又亓苏Z氣,眼睛緊盯著王少棠的反應。
果然,王少棠眼神閃爍了一下。
龍二知道戳到了點子上。
王錫庚和他王少棠可以不要臉,但那還在讀書、被外界視為“清白”的小兒子,那點殘存的“羞恥心”和“體面”,正是這家人唯一還顧忌的東西。
這也是王家給自己準備的退路,王錫庚和王少棠是鐵桿漢奸,沒法洗白。
但是小兒子王少杰還可以洗,最起碼時局變幻的話,可以給王家留下一點種子。
就是因為王少杰讀的書是圣賢書,當眾被揭老底,最受不了的恐怕是那個小兒子。
龍二趁熱打鐵,從懷里摸出那三根小黃魚,也沒遮掩,就那么“啪”地一聲,輕輕拍在王少棠面前的文件上。
金條在昏暗的燈光下,折射出誘人又冰冷的光澤。
龍二直接說道:“少棠兄,老陳家底兒薄,就這么點棺材本兒,全掏出來了。托我給您帶個話,千錯萬錯都是那小畜生的錯,他愿意傾家蕩產(chǎn)給小少爺賠禮道歉,只要您高高手,給條活路。”
龍二看著王少棠盯著金條,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江湖人的誠懇,繼續(xù)說:“您王翻譯官在皇軍面前有面子,在偵緝隊那邊也是一句話的事。
這事兒,抬抬手就過去了。真要鬧得滿城風雨,讓外人嚼舌根子,說您王家少爺跟個毛孩子置氣,動用了皇軍的刀把子…傳出去,對小少爺?shù)那俺獭ν鯐L的聲譽,怕也不美吧?”
王少棠的目光在那三根金條上繼續(xù)停留了幾秒,又瞥了龍二一眼,沒說話。
他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顯然在權(quán)衡。
錢,他當然想要。但弟弟那邊被當眾扒了臉皮的怨氣,還有父親那邊對“權(quán)威”被挑釁的憤怒,都需要平息。
就在這時,走廊深處突然傳來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緊接著是皮鞭抽在**上那種令人牙酸的悶響,還有日本兵粗野的呵斥。
聲音透過并不厚實的墻壁傳來,清晰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龍二夾著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卻紋絲不動,仿佛沒聽見。
王少棠卻像是被這聲音提醒了什么,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說道:“龍二爺,您聽聽,這地方,可不是什么善堂。進來的人,不死也得脫層皮。您那陳老板的侄子,細皮嫩肉的,不知道熬不熬得過今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