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你放心小軍,我一定會保護(hù)好書籍的!”
劉兵眼睛一亮,忙不迭應(yīng)下,搓著手像是得了什么寶貝,
“我肯定輕拿輕放,看完立馬還你,絕對不耽誤!”
他這幾句話說得實在,倒讓剛才那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拘謹(jǐn)散了些。
溫玉成和黃炳耀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了然,這小子是真沒把他們那點(diǎn)心思放在心上,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旁人怎么揣度。
那份坦然,反倒讓兩人心里頭那點(diǎn)忌憚,又悄悄沉下去幾分,換上了更復(fù)雜的滋味。
陳軍端起青瓷茶杯,溫?zé)岬乃^鼻尖,帶著淡淡的炒茶焦香。
他沒急著喝,只是用指腹摩挲著杯沿的冰裂紋路,目光落在杯底沉著的幾片茶葉上,半晌沒說話。
對于幾人今天對自己的態(tài)度,心中依然了解幾分。
腦子里卻不由自主想起師爺當(dāng)年坐在炕上,端著茶缸問他的那句話:
“小子,你說這世上與人打交道,是讓人怕你好,還是讓人敬你好?”
那時他剛跟著干爺爺學(xué)看山辨藥,總覺得 “敬” 字更體面,便回答:
“自然是敬好。讓人打心底里佩服,才是真本事。”
師爺當(dāng)時就笑了,笑聲里帶著點(diǎn)過來人的通透,又藏著點(diǎn)說不清的滄桑。
他呷了口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茶蓋磕出輕脆的響:
“敬這東西,太脆!你今兒做了件合他心意的事,他敬你;
明兒不合他意了,這敬說不定就變成怨!可‘怕’不一樣 !“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桌面:
“怕,是扎在心里的根!他怕你,就會掂量著你的底線來,不敢輕易越界,更不敢琢磨著怎么讓你受委屈。
你看這山里的狼,獵物見了它就發(fā)抖,不是敬它跑得快、牙口利,是怕它一撲過來,自己就得沒命。
所以狼從來不用委屈自己,想在哪兒歇腳,想什么時候捕獵,全由著自己的性子。
人活一世,哪能事事都順著別人的心思?你越想讓人敬,就越得端著、忍著,生怕哪點(diǎn)做得不好,壞了自己的名聲。
可你若讓人怕,就簡單多了 —— 你不用刻意討好誰,不用藏著掖著自己的脾氣,更不用在受了委屈時,還得強(qiáng)裝大度。”
師爺說到這兒,忽然嘆了口氣,眼神飄向窗外連綿的山:
“我年輕時候,也想求個‘敬’字。結(jié)果呢?為了讓旁人說句好,自己吞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難,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才知道那點(diǎn)‘敬’,遠(yuǎn)不如心里踏實來得金貴。”
“怕你的人,或許背后會罵你狠、罵你冷,但當(dāng)面,他不敢讓你不痛快。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兩全其美?與其求著別人施舍那點(diǎn)靠不住的敬,不如讓自己活得硬氣些,至少,你不用委屈自己。”
陳軍終于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茶水順著喉嚨滑下,帶著點(diǎn)微澀的余溫。
他放下杯子,指尖還殘留著瓷杯的暖意。
窗外的山風(fēng)穿過窗戶,吹得書架上的書頁輕輕翻動,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他想起何紅偉崩潰的樣子,看著溫玉成幾人此刻復(fù)雜的眼神,忽然就懂了師爺當(dāng)年話里的重量。
敬是春風(fēng),看著暖和,卻留不住;
怕是冬雪,看著寒涼,卻能讓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些界限,碰不得。
而人活著,能不委屈自己,已是難得!
“小軍,何紅偉的案子你不想問問么?”
溫玉成的聲音帶著刻意放緩的試探,像投入靜水潭的小石子,等著看水面會不會泛起他期待的漣漪。
陳軍續(xù)上茶正將茶杯端起,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聞著茶香,指尖輕輕摩挲杯沿。
抬起頭,臉上依舊帶著那抹淡淡的笑意,只是笑意沒怎么抵達(dá)眼底,反倒像隔著一層薄霧,把周遭的一切都籠得有些不真切。
“說實話,我還真沒什么興趣。”
他的聲音很輕,混著窗外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竟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疏離,
“這事從頭到尾,于我而言,不過是走路時,撞見了兩只野狗。
吵得兇了,便順手用石子趕了趕,至于它們最后是被人打死,還是夾著尾巴跑了,與我又有什么相干?”
說完喝光茶水,之后慢悠悠地往自己杯里續(xù)水,茶湯金黃透亮,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
“若不是如此,我大概正坐在山坳里,看云從東邊飄到西邊,或是對著書里某句拗口的話琢磨半晌。”
他呷了口茶,目光越過溫玉成幾人,望向窗外連綿的青山,眼神里有種近乎澄澈的淡漠,
“每天打幾只山雞,曬幾味草藥,泡壺好茶,翻幾頁閑書,日子本該是這樣的。”
這話聽得幾人心里都是一怔。
溫玉成望著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年輕人像個站在戲臺子外的看客 。
臺上鑼鼓喧天,生旦凈丑斗得你死我活,他卻只隔著一道無形的幕布,抱著胳膊冷冷看著,連眉頭都懶得皺一下。
何紅偉的崩潰,案情的波折,甚至他們幾人的驚疑與忌憚,在他眼里,或許都只是戲文里的熱鬧,散了場,便該回到自己的清寂里去。
他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的活在另一個維度里。
這世間的紛爭、算計、成敗,于他而言,不過是偶爾闖入視野的風(fēng)景,看過了,便忘了,既不會往心里去,更不會主動湊上前去探究。
就像此刻,他說著話,手指已經(jīng)無意識地摩挲起桌面上,已經(jīng)打開的那本老舊泛黃的線裝《南華經(jīng)》。
指尖劃過 “舉世譽(yù)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 的字句,眼神里的平靜,像深不見底的潭水,任誰也探不透,更融不進(jìn)。
溫玉成忽然就明白了,自己這點(diǎn)試探,在陳軍眼里,恐怕和戲臺上小丑的插科打諢沒什么兩樣,他懶得接戲,更懶得入戲。
“小軍,我們上次跟你提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黃炳耀沒去管溫玉成那點(diǎn)彎彎繞繞的試探,他往前傾了傾身子,肘部撐在膝蓋上,目光沉沉地落在陳軍臉上 。
那眼神里沒有溫玉成的探究,反倒藏著點(diǎn)長輩式的執(zhí)拗,像是手里攥著顆剛從山里刨出來的好苗子,既怕它長歪了,又怕放錯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