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個多時辰后,天色幾乎完全黑透,舢板才終于返回。老六扛著兩個鼓鼓的麻袋,吃力地爬回大船。
“娘的,鎮口多了兩個卡子,盤問得細,虧得老子機靈,繞了路。”老六喘著氣,把麻袋扔在甲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船老大一邊檢查著袋里的東西,大量的粗面餅、一些耐放的蘿卜、幾大葫蘆清水,還有一小包醬肉和一瓶劣酒,一邊皺眉低聲問:“聽到什么風聲沒?”
老六灌了口水,抹抹嘴:“邪性!碼頭上穿號褂子的比平時多了一倍不止,專盯南下的船,查得賊細,聽說是在找什么人……好像是跟湖州那邊扯上關系的。潘葑都這樣,前面蘇州、平望那些大關口更別提了!”
船老大的臉色在暮色中變得極其難看,低聲罵了句極其粗鄙的臟話?!罢嫠锏幕逇?!”他煩躁地揮揮手,“趕緊開船!這鬼地方不能待了!”
船只再次起航,迅速離開這處臨時錨地。第二天白天,當船只經過聞名天下的惠山時,一名船員或許是被這沉悶壓抑的氣氛弄得有些無聊,指著遠處蒼翠的山巒輪廓,沒話找話地對另一個船員說:“瞧,那就是惠山了,‘天下第二泉’就在上頭,泡茶可是一絕?!?/p>
另一個船員嗤笑:“呸!肚皮都填不飽,還想什么鳥泉?趕緊送到地頭拿錢是正經!”
他們的對話傳進船艙。林家人沉默地聽著?;萆叫忝赖妮喞谇缈障码[約可見,確實名不虛傳。但艙內的林家人除了林歲安、紅丫其他人都無心欣賞。
天下第二泉林歲安在上輩子是聽過的,記憶中最深的是蘇東坡的那句千古名句: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聽說用這泉水來煮茶特別好喝,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品嘗一下。
運河的水流在進入平望地界前變得舒緩而寬闊,兩岸蘆葦蕩一望無際,隨風發出沙沙的聲響。這本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卻因過于寂靜和蔽塞,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貨船正行至水道中央,船老大和船員都格外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突然,毫無征兆地,兩條狹長的快船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右側茂密的蘆葦叢中竄出!船頭劈開水面,來勢極快,眨眼間便一左一右攔在了貨船前方。每條船上都站著六七條精悍的漢子,皮膚黝黑,眼神兇狠,手里攥著的不是魚叉就是樸刀,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光。
“前面的船!給老子停下!”一個看似頭目,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揚聲吼道,聲音粗嘎難聽,“此河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貨船被迫減速停下。船老大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但他跑江湖多年,深知此時慌亂就是找死。他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邁步走到船頭,臉上甚至擠出一絲算不上恭敬但也不算冒犯的笑意,抱拳朗聲道:“各位好漢辛苦!不知是哪路神仙座下?在下跑的是灣頭鎮白爺的船,船上裝的都是白爺的私貨,途徑寶地,行個方便,他日若有機會到灣頭鎮,白爺必當謝過!”
“白爺?”那水匪頭目聽到這名號,眼神閃爍了一下,臉上的囂張氣焰收斂了幾分,顯然對這個名字有所忌憚。漕幫地頭蛇的名頭,在這水路上還是有些分量。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有些猶豫。
雙方陷入了短暫的僵持。貨船這邊,兩名船員也悄悄摸向了藏在船舷下的短棍。貨艙里,林家人透過縫隙看到外面明晃晃的刀叉和兇神惡煞的水匪,都不敢發出聲響。
那水匪頭目目光游移,在貨船上掃視,顯然不甘心就這么被一個名頭嚇退。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貨艙蓋板的縫隙處那里,似乎有不止一雙眼睛在向外窺探!
“嗯?”頭目疑心大起,用刀尖虛指貨艙,厲聲喝問:“白爺的貨船?老子看不像!什么貨需要塞滿一艙的人?你他娘莫不是唬老子!到底是運貨還是運人?!”
船老大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他正飛速思索該如何圓謊,是解釋為押送的奴仆還是其他,但任何解釋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貨艙門板“哐當”一聲被猛地拉開!
只見田修文一個箭步從艙內躍上甲板!他身形穩如山岳,手中那根磨得光滑的哨棒重重往甲板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并未亮出任何花哨的架勢,只是沉腰立馬,雙目如電,冷冷地直視著那水匪頭目,一股經歷過真正廝殺的血勇之氣撲面而來,與那些只會虛張聲勢的嘍啰截然不同。
他一個字也沒說,但那股“要動武,便奉陪”的強悍姿態,已是最好的語言。
水匪頭目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田修文身上散發出的氣勢震了一下。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田修文,又看了看臉色陰晴不定的船老大,心里飛快盤算:這船不僅有白爺的背景,船上還有這樣的硬手……真動起手來,就算能贏,自己這邊也必定死傷慘重,為了這條看起來沒啥油水的貨船,實在不值當。況且,徹底得罪死白爺,以后在這條水路上也不好混。
權衡利弊之下,貪念終究被理智壓過。他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語氣緩和了不少:“哼,既然是白爺的船,又有好漢押船,這個面子,兄弟我給了。”但他話鋒一轉,“不過,兄弟們在這河上風吹日曬也不容易,總不能空手而回吧?總得請兄弟們喝碗水酒?”
船老大心中暗罵,但知道這是對方在找臺階下,也是規矩。他不再多言,從懷里掏出一個早已備好的、沉甸甸的小布袋,手臂一揚,精準地扔到了水匪頭目的船上?!耙稽c茶錢,各位好漢行個方便!”
那頭目掂量了一下錢袋,分量讓他滿意。他嘿然一笑,將錢袋揣入懷中,揮了揮手:“謝了!前方水路通暢,請吧!”
兩條快船讓開了水道。貨船不敢停留,船員立刻奮力劃槳,快速駛離這是非之地。直到那蘆葦蕩消失在視野盡頭,船上所有人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剛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
貨艙內,田修文默默退回角落,但經此一事,船老大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幾分之前的純粹的冷漠,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