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野中艱難跋涉數(shù)日后,為了避免徹底迷失方向和在沼澤中重蹈覆轍,田修文不得不建議再次靠近那條南北向的官道。
官道上行人明顯增多,但絕非太平盛世的熙攘景象。拖家?guī)Э凇⒚纥S肌瘦的逃難者步履蹣跚地推著獨輪車,車上捆著全部家當(dāng)。
偶爾有馱著貨物的騾隊或衣著稍顯體面的商販匆匆而過,神色警惕,甚至還有一小隊衣甲不算齊整,但神色倨傲的官兵押送著幾輛看不清內(nèi)容的篷車疾馳而過,濺起一片泥漿,引來沿途的低聲咒罵。
林家一行人擠在路邊,盡量降低存在感,小心翼翼地隨著人流緩慢移動。官道提供了清晰的方向,但也讓他們徹底暴露在各種視線之下。
林家眾人都是耳聽八方眼觀六路,留意著周圍人的交談。
一個裹著破舊儒衫的老者,對同伴哀嘆:“……晚了,都晚了!揚(yáng)州城外已是人山人海,城門一日只開片刻,盤查得鐵桶一般!沒有過硬的路引和足夠的銀錢,根本想都別想!堵死了,徹底堵死了!”
旁邊一個看起來略有些見識的行商卻壓低聲音反駁:“老丈也莫要絕望。揚(yáng)州進(jìn)不去,何不試試真州?或者干脆往西去江寧府!聽說那位張鎮(zhèn)撫使手段了得,治下還算安穩(wěn),對流民也不像別處那般嚴(yán)苛……總是一條活路。”
更令人心驚的是幾個垂頭喪氣的潰兵經(jīng)過,嘴里不干不凈地罵咧:“……朝廷?呸!聽說官家和相公們都在商議著過江去金陵避禍了!誰還顧得上咱們這些河北遺民?咱們就是他娘的棄子!”
林家眾人的心隨著這些混亂矛盾的信息沉浮不定。
林大勇最先不淡定了,走上前了幾步緊貼著林四勇:“四弟,聽那幾人的意思揚(yáng)州我們?nèi)ゲ坏昧藛幔咳サ侥沁呉矝]法進(jìn)城?我們還去嗎?”
“大哥,現(xiàn)在具體什么情況我們也不清楚,都是聽說而已,等到了揚(yáng)州再說,總能想到辦法的。”林四勇也很憂心,但是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
“四弟,那人說的江寧府在哪里?如果那邊真的治下安穩(wěn),接受流民,我們是不是可以去江寧府?”林二勇也跟了上來忍不住問。
“二哥,江寧府我當(dāng)初也有了解過,那地方是漕運(yùn)樞紐,軍事重鎮(zhèn),人口比較密集,接收難民比較困難,也是以工代賑制度,落戶難......”林四勇還沒說完。
旁邊突然傳來一個過分熱絡(luò)的聲音:“哎喲,這拖家?guī)Э诘模飞峡稍庾锪税桑俊?只見三四個穿著細(xì)布長衫,看起來頗為體面的男人站在路邊,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人群。
尤其在年紀(jì)稚嫩已顯伶俐的紅丫和雖然憔悴卻難掩眉清目秀的林歲安臉上停留不去。
“諸位鄉(xiāng)親,這是往南去謀生路啊?真是辛苦了!”瘦高個開口,語氣熱絡(luò)得近乎夸張。
“瞧這一家老小,風(fēng)塵仆仆,讓人看了真心不忍。我們是蘇州府來的,專替幾家積善的大戶采買人手。瞧您家這幾位姑娘,一看就是伶俐乖巧的,若是跟我們走,立馬就能進(jìn)府做事,頓頓飽飯,月月還有工錢拿,不比跟著餐風(fēng)宿露強(qiáng)百倍?”
另一個矮胖的也趕緊幫腔,目光卻掃過福平和幾個半大小子:“是啊是啊!這小哥兒們也能找個好主家當(dāng)個長隨書童,總好過餓殍遍野不是?我們這可是行善積德的好機(jī)緣啊!”
他的話聽起來誘人,但那打量貨物般的眼神讓林歲安一陣惡寒。這就是古代的人販子!打著“介紹工作”的旗號,行拐賣之實!
現(xiàn)代的靈魂讓她內(nèi)心怒火升騰,恨不得立刻厲聲斥責(zé)甚至動手教訓(xùn)這些人渣。但理智瞬間拉住了她,這幾人不遠(yuǎn)處有幾輛騾車等著,邊上還有幾名護(hù)衛(wèi),且看似有恃無恐。沖突起來自己這邊老弱婦孺居多,絕對吃虧。她只能強(qiáng)壓下沖動,眼神冰冷地瞪了回去。
就在林四勇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田修文已如一座鐵塔般猛地踏前一步,徹底隔斷了那幾道道令人不適的視線。他一只手按在腰間腰刀柄上,眼神兇厲得如同要吃人,從喉嚨深處擠出冰冷的聲音:“滾!”
田桂花幾乎同時動作,一把將紅丫和林歲安拽到身后,,朝著那兩人啐了一口:“呸!黑心肝的人牙子!拐賣人口還說得這般天花亂墜!再敢聒噪,老娘拼了命也要撕爛你們的狗嘴!”
那幾人被田修文駭人的殺氣和田桂花的潑辣嚇得臉色一變,笑容僵在臉上,訕訕地后退幾步,嘴里不干不凈地嘀咕著“晦氣”、“不識抬舉”之類的話,飛快地轉(zhuǎn)身溜走,尋找更易得手的目標(biāo)去了。
又行了一段路,前方一個隘口處,竟又設(shè)下一道關(guān)卡。不是官兵,卻是幾個穿著統(tǒng)一褐色家丁服、手持水火棍的壯漢,旁邊插著一面旗,繡著一個偌大的“張”字。
一個頭目模樣的家伙叉腰站著,對過往行人呼喝:“都聽真了!這段路是咱們張老爺家的地界,出錢出力保境安民,才讓你們能安穩(wěn)走過!按規(guī)矩,交‘保境安民費’!一人三文,或者拿等價的東西抵!沒錢沒物的,趁早滾蛋,此路不通!”
輪到林家時,林四勇也沒有多跟這幾人廢話,直接交了銅板。這一看就是當(dāng)?shù)睾兰澋膭萘Γ裉觳唤贿@個錢肯定是過不去了,多說一句話都感覺浪費口水。
林家人為了避開官道上的混亂,正沿著官道旁一段地勢稍高的荒坡艱難前行。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喧囂和騾馬的嘶鳴聲,期間夾雜著哭喊和怒罵。
“有情況!”田修文立刻壓低聲音,打了個手勢,全家迅速蹲下,借著一叢枯黃的灌木隱藏身形,緊張地向下望去。
只見下方官道上,一支與他們截然不同的逃難隊伍陷入了絕境。那隊伍約有二三十人,簇?fù)碇v騾車。
騾車看上去頗為結(jié)實,車上堆滿了箱籠包袱,甚至還有卷起的錦被和絲綢簾子的一角露在外面。
拉車的騾子也膘肥體壯。隊伍里有穿著綢緞棉袍的老爺、戴著金銀首飾的女眷、還有幾個像是護(hù)院家丁模樣的壯漢手持棍棒,警惕地護(hù)衛(wèi)著。
這顯然是一戶頗有家資準(zhǔn)備充分南逃的富戶。
然而,此刻這支隊伍卻被上百名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流民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流民們眼睛里冒著綠光,那是饑餓到極致,絕望到極致后燃起的瘋狂火焰。他們手中拿著鋤頭、菜刀、木棍,甚至還有削尖的竹竿。
“把糧食交出來!”
“有錢老爺行行好,給條活路吧!”
“搶了他們!不然我們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