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雨,像是憋了整整一個月的怨氣,今夜終于傾盆而下。
青石板路被砸得噼啪作響,積水倒映著天邊那輪慘白的月亮,晃悠悠的光影里,竟像是有無數冤魂在水中掙扎、哭泣。
陸滄瀾蜷縮在自家后院那口半人高的大水缸里,冰冷的雨水順著缸沿縫隙滲進來,打在他單薄的衣衫上,可他連哆嗦都不敢 —— 前院傳來的慘叫聲,比這深秋的雨水更讓他刺骨。
他死死咬住嘴唇,牙齒幾乎要嵌進肉里。
透過缸口那道狹窄的縫隙,他能看到黑衣殺手們像鬼魅般掠過回廊,玄色的衣袍在雨中翻飛,手中的彎刀泛著冷冽的寒光。
每一次刀光閃過,必有一道血箭飆射而出,濺在青瓦上、石階上,很快又被雨水沖刷開,在地面匯成一道道暗紅色的溪流。
有個平日里總給他塞糖吃的老管家,此刻正倒在廊下,胸口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那雙總是笑瞇瞇的眼睛,此刻卻瞪得大大的,望著陰沉的天空,滿是不甘。
陸滄瀾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想喊,想沖出去,可父親半個時辰前塞給他玉佩時那急切的眼神,此刻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
“瀾兒,記住,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去找金陵知府……”
話還沒說完,前院就傳來 “轟隆” 一聲巨響,那是大門被撞碎的聲音。
“龍紋玨在哪?” 冰冷的聲音從前廳傳來,沒有一絲溫度,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緊接著,便是父親林遠圖壓抑的悶哼聲。
陸滄瀾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識地摸向胸口 —— 那里藏著一枚溫潤的玉佩,玉面上刻著繁復的龍紋,正是林家代代相傳的龍紋玨。
父親從未讓他碰過這玉佩,只說它關乎家族命脈,可今夜,父親卻把它倉促塞給了自己,甚至沒來得及多說一句關于玉佩的秘密。
“不說?” 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那就別怪九王爺不留情面了。”
九王爺!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陸滄瀾的腦海中炸開。
當朝圣上的親叔父,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的 “慈悲王爺”,平日里吃齋念佛,還時常開倉放糧救濟百姓,怎么會背地里干出這般滅門的勾當?
陸滄瀾死死攥著胸口的玉佩,冰涼的玉溫透過衣衫傳到掌心,可他的手心卻滿是冷汗。
他把這三個字刻進骨髓里,每一筆都蘸著林家滿門的鮮血。
前廳的打斗聲驟然激烈起來,兵器碰撞的脆響、桌椅破碎的聲音、殺手的嘶吼聲、父親的怒喝聲…… 交織在一起,像是一首絕望的悲歌。
可沒過多久,所有的聲音都歸于寂靜,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沖刷著滿院的血腥氣。
那股濃郁的血腥味,順著雨水飄進缸里,和陸滄瀾口中的血腥味混在一起,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缸里蜷縮了多久,只覺得四肢早已麻木,連牙齒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顫。
直到外面徹底沒了動靜,他才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推開缸蓋。
一抬頭,陸滄瀾的瞳孔驟然收縮 —— 整個庭院里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具尸體,有林家的護衛,有丫鬟仆婦,甚至還有才剛滿五歲的小堂弟。
雨水混合著血水,在地面上匯成一條條暗紅色的小河,順著青石板路的縫隙往下淌,染紅了墻角的青苔。
那景象,比他在話本里看到的地獄還要恐怖。
陸滄瀾踉蹌著從水缸里爬出來,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掌心立刻被碎石子劃破,可他感覺不到疼。
他連滾帶爬地撲向正廳,推開門的瞬間,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
父親林遠圖倒在血泊中,胸前一個駭人的血洞,傷口邊緣還殘留著刀氣切割的痕跡,可他的胸膛,竟還在微弱地起伏著。
“爹!” 陸滄瀾撲過去,跪在父親身邊,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
林遠圖艱難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嘴角扯出一絲微弱的笑意:“瀾兒…… 沒想到…… 他們這么快……”
“爹,我這就去找大夫!我這就去!” 陸滄瀾想要扶起父親,可林遠圖卻輕輕推開了他的手,力氣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聽我說……” 林遠圖的氣息越來越弱,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龍淵衛…… 咱們林家…… 世代守護…… 龍淵秘境…… 九王爺想…… 咳咳……” 一口鮮血猛地從他口中涌出,濺在陸滄瀾的衣襟上,滾燙得嚇人,“玉佩是關鍵…… 去找…… 楚天闊……”
“楚天闊是誰?他在哪里?” 陸滄瀾急切地抓住父親的手,他能感覺到父親的體溫正在快速流失,心中的恐慌像潮水般涌來。
“金陵城中…… 扮作……” 林遠圖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要被雨聲淹沒,“記住,俠之大者…… 為…… 為國……”
最后一個 “民” 字還沒說完,林遠圖的手猛地垂落,雙目永遠地閉上了。
“爹 ——!” 陸滄瀾抱著父親冰冷的身體,痛哭失聲。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和淚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甚至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只覺得心臟像是被生生撕裂,疼得他幾乎要窒息。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火把燃燒時 “噼啪” 的聲響。緊接著,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仔細搜查!每個角落都別放過!九王爺有令,不留活口!”
追兵去而復返!
陸滄瀾的身體猛地一僵,眼淚瞬間止住。
他知道,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父親用性命換他活下來,他不能就這么死了!
他慌忙擦干臉上的淚水,將龍紋玨緊緊攥在手心,貼身藏好,然后閃身躲到了正廳的門后,屏住了呼吸。
很快,兩名黑衣殺手邁進了正廳,手中的彎刀在火把的光線下泛著冷光。
他們掃視著滿地的尸體,其中一個殺手不耐煩地咂了咂嘴:“老大也太謹慎了,這么大雨,哪還有什么活口?林家的人早就死絕了。”
“你懂什么?” 另一個殺手瞪了他一眼,“這是九王爺的命令,林家要雞犬不留!趕緊查完,咱們好回去復命,這鬼天氣,我可不想在外面多待一秒。”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在尸體間走動,腳步聲在空曠的正廳里回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陸滄瀾的心上。
陸滄瀾悄悄向后門挪動,想要趁機溜走,可剛走了兩步,腳下忽然傳來 “咔噠” 一聲輕響 —— 他不小心踩到了一段斷裂的劍穗,劍穗上的銅鈴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誰?”
兩名殺手瞬間警覺,猛地回頭,目光如鷹隼般掃向四周。
陸滄瀾知道,自己暴露了。他不再猶豫,猛地轉身,朝著后門沖了出去。
“有個小子!追!別讓他跑了!”
身后的喊殺聲響起,陸滄瀾不敢回頭,拼盡全力往前跑。
金陵城的雨夜里,少年單薄的身影在巷子里穿梭,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讓他視線模糊,腳下的青石板路濕滑難行,好幾次他都差點摔倒。可他不敢停,只要一停下,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兩名殺手緊隨其后,他們的輕功顯然比陸滄瀾好得多,距離在不斷拉近。
轉過幾個街角后,陸滄瀾的體力已經耗盡,肺部像是要炸開一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感。
他扶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看著越來越近的殺手,心中涌起一股絕望 —— 難道,他真的要死在這里了嗎?父親的仇,難道就這么報不了了嗎?
就在這時,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忽然從旁邊的暗巷里伸出來,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拉進了巷子里。
緊接著,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一個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別出聲。”
陸滄瀾的身體瞬間緊繃,想要掙扎,可那只手的力氣極大,他根本動彈不得。
他只能透過指縫,看著巷外的景象 —— 兩名殺手拿著火把,匆匆跑過巷口,其中一個還喊道:“分頭找!這小子跑不遠!肯定就在這附近!”
直到腳步聲徹底遠去,那只捂住他口鼻的手才松開。
陸滄瀾猛地轉過身,警惕地看著眼前的人 ——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還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酒氣,頭發亂得像雞窩,臉上滿是皺紋,可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兩顆星辰,哪怕在昏暗的巷子里,也能讓人感受到其中的銳利。
“小子,林家的人?” 老乞丐上下打量著他,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陸滄瀾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雙手緊緊攥著胸口的玉佩,警惕地問道:“前輩是何人?為何要救我?”
老乞丐從腰間解下一個酒葫蘆,拔開塞子,咕咚咕咚灌了兩大口,酒液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浸濕了胸前的破衣服。
他抹了抹嘴,打了個酒嗝,才慢悠悠地說道:“叫我老楚就行。跟你爹林遠圖,當年在城南的茶館里,下過兩盤棋。”
聽到 “父親” 的名字,陸滄瀾的鼻頭猛地一酸,眼淚差點又掉下來。
可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托,想起自己肩上的血海深仇,又強忍著把眼淚憋了回去。
他咬著牙,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他們…… 他們殺了我全家…… 前廳的人說,是九王爺指使的……”
老乞丐喝酒的動作頓了一下,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精光,那股醉醺醺的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銳利。
可僅僅一瞬,他又恢復了那副醉態,晃了晃酒葫蘆,含糊地說道:“九王爺?那可是皇親國戚,當今圣上的親叔父,你可別瞎說話,小心禍從口出。”
說著,他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不過你小子能從九王爺的人手里逃出來,也算你命大。現在,你打算怎么辦?”
陸滄瀾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父親臨終前的話,他抬頭看著老乞丐,眼神堅定:“我要找楚天闊。我爹臨終前說,找到他,就能知道龍紋玨的秘密,就能…… 為林家報仇。”
老乞丐拿著酒葫蘆的手猛地一顫,酒液灑出來一些,滴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抬起頭,看著陸滄瀾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復雜:“楚…… 楚天闊?你找他做什么?”
“父親臨終囑咐,說他能幫我。” 陸滄瀾如實回答,他能感覺到老乞丐的反應有些異常,可他想不明白,這老乞丐為什么會對 “楚天闊” 這個名字如此敏感。
老乞丐皺著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
就在這時,遠處再次傳來了人聲,還有火把的光芒在巷口晃動。
老乞丐臉色一變,一把抓住陸滄瀾的胳膊:“此地不宜久留,跟我來!”
兩人在金陵城的小巷里快速穿行,老乞丐對這里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專挑那些偏僻狹窄的巷子走。
七拐八繞后,他們來到了一處破舊的城隍廟前。
城隍廟的大門早已腐朽,上面的漆皮斑駁脫落,院子里長滿了雜草,看起來荒廢了很久。
老乞丐推開虛掩的廟門,拉著陸滄瀾走了進去。他熟練地移開供桌下的一堆稻草,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地洞入口,洞口還蓋著一塊木板,上面滿是灰塵。
“下去吧,這里暫時安全。” 老乞丐掀開木板,對陸滄瀾說道。
陸滄瀾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這個老乞丐到底是不是好人,可現在追兵還在搜捕他,除了相信眼前這個人,他別無選擇。他深吸一口氣,彎腰鉆進了地洞。
讓他意外的是,地洞里面竟然出乎意料地寬敞整潔,還鋪著一層干草,角落里點著一根蠟燭,昏黃的燭光照亮了洞內的空間。
陸滄瀾轉過身,看著老乞丐也鉆了進來,然后重新蓋好木板。
借著燭光,他終于看清了老乞丐的面容 ——
皺紋深刻,像是被歲月刻下的刀痕,可他的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哪怕帶著幾分醉意,也難掩其中的威嚴,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乞丐。
“前輩究竟是誰?” 陸滄瀾再次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
老乞丐呵呵一笑,原本佝僂的身體忽然挺直,那一瞬間,他身上的酒氣仿佛都消散了不少,整個人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岳,散發出令人敬畏的氣息。他看著陸滄瀾,緩緩說道:“林遠圖沒跟你提過,他有個棋友,姓楚,名天闊?”
陸滄瀾猛地一愣,隨即瞳孔驟然收縮。
他想起小時候,確實經常看到父親和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人在書房下棋,兩人每次都聊得很晚,父親還跟他說過,那是他的棋友,姓楚。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中年人,竟然就是父親臨終前讓他找的楚天闊,更沒想到,楚天闊竟然會扮成一個老乞丐!
“楚…… 楚前輩!” 陸滄瀾反應過來,“撲通” 一聲跪倒在地,眼眶瞬間紅了,“求前輩為我林家報仇!九王爺他…… 他殺了我全家!”
“起來說話。” 楚天闊扶起他,語氣平靜,可眼神中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怒火,“先把今晚的事情,從頭到尾跟我說一遍,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陸滄瀾點點頭,強忍著心中的悲痛,把自己躲在水缸里看到的、聽到的一切,包括九王爺的名號、父親臨終前的囑托,還有龍紋玨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只是,在提到龍紋玨時,他下意識地隱瞞了玉佩就在自己身上的細節 ——
父親臨終前說過,不可輕易相信任何人,哪怕眼前這個人是父親的棋友,他也不敢完全放下戒備。
楚天闊聽完,沉默了許久,然后長嘆一聲:“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孩子,你可知,你林家為何會遭此大禍?”
陸滄瀾搖了搖頭,他只知道父親說林家是龍淵衛,守護著龍淵秘境,可他對這些一無所知。
“因為你林家祖上,是太祖皇帝親封的龍淵衛統領。” 楚天闊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歷史的厚重感,“洪武年間,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發現了一處上古秘境,名為龍淵秘境。那秘境中藏著足以改變天下格局的秘密,太祖皇帝擔心秘境落入惡人之手,便設立了龍淵衛,專門守護秘境。而你林家,就是龍淵衛的世襲統領家族,世代守護著進入秘境的關鍵 —— 也就是你身上的龍紋玨。”
陸滄瀾心中震驚不已,他從未想過,自家的玉佩竟然有這么重要的意義,林家的身份竟然如此特殊。
可就在這時,城隍廟外忽然傳來了喧嘩聲,還有兵器碰撞的聲音。
楚天闊的臉色瞬間變了,他一把吹滅蠟燭,壓低聲音對陸滄瀾說道:“是錦衣衛的人!他們不敢動我,但你不能被他們發現。”
不等陸滄瀾反應,楚天闊已經走到洞壁旁,用力推開一塊不起眼的石板,露出一個狹小的暗格。“進去,躲好!無論發生什么,都千萬別出聲!”
陸滄瀾不敢猶豫,立刻鉆進了暗格。
楚天闊將石板重新推回原位,剛好擋住暗格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