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蘭云跟著爹娘頭一次踏進王家院子時,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王家的三間瓦房,確實不大,甚至有些逼仄。
可窗明幾凈,院子里掃得干干凈凈,連墻角的柴火都堆得整整齊齊。
白安平兩口子對視一眼,心里最后那點顧慮也煙消云散了。
屋子小怕啥?
兒子馬上就是吃國家糧的干部了,這鐵飯碗一端,以后還愁沒好日子過?
這都是暫時的!
飯桌上,王全勝的母親劉淑英拉著白蘭云的手,那叫一個親熱,幾乎是把整碗菜都往白蘭云碗里倒。
“好孩子,快吃!多吃點,看這孩子瘦的,讓人心疼!”
這門親事,雙方都看對了眼,接下來的事便水到渠成。
王興旺又請了鎮上的陰陽先生,給兩個年輕人合八字。
那陰陽先生也是個識趣的,收了王家一個厚實的紅紙包,嘴皮子一翻,什么天作之合、龍鳳呈祥的好詞兒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冒,最后樂呵呵地拱手。
“恭喜恭喜!這可是上上等的婚配!等兩位新人辦喜事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老漢喝杯喜酒啊!”
白安平滿臉紅光,連連擺手。
“那肯定!少不了先生的一頓好酒!”
萬事俱備,只剩下最后一道,也是最關鍵的一道坎。
彩禮。
“這彩禮的事,最容易傷了兩家和氣,”王興旺主動把這活兒攬了下來。
“我來當這個中間人!兩邊的話,我來傳,保證辦得妥妥帖帖!”
這會兒,按規矩,雙方家長是不好直接見面的。
送走了王興旺,王老漢一個人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心里的小算盤打得飛快。
全勝當兵的津貼,加上這次二等功的獎金,家里總共還剩多少錢?
這十里八鄉的規矩,彩禮可不能含糊,那是男方家的臉面!
六六大順,六丈的確良花布是跑不掉的。
現在城里興三轉一響。
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收音機,自家買不起,但折算成錢,總得給個二三百塊。
再加上糧票、布票、油票……
這么一算,沒個三百塊錢下不來。
王全勝看著父親緊鎖的眉頭,心里卻松了老大一口氣。
三百塊,他拿得出來!
上輩子窮得叮當響,這輩子,他絕不會讓媳婦在彩禮這事上被人看輕了!
誰知,還沒等王老漢把錢從床底下那口老箱子里取出來,王興旺下午就火急火燎地跑了來。
他一進門,也顧不上喘氣,灌了一大口涼水。
“哥!嫂子!全勝!”
他瞪圓了眼睛,看著一家三口,一字一頓地宣布。
“白家那邊說了!他們家一分錢彩禮都不要!”
王老漢手里的旱煙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這十里八鄉娶媳婦,彩禮是臉面,是規矩!
不要彩禮,那不成了倒貼?
傳出去,人家姑娘的臉往哪兒擱?
相比于父親的震驚,王全勝的反應卻平靜。
他當然知道。
上輩子,那個樸實得有些執拗的老丈人,就沒要他一分錢彩禮。
只是把他叫到跟前,鄭重地囑咐他,一定要對蘭云好。
這份恩情,他記了一輩子。
后來日子好過了,他給老丈人蓋了全村最氣派的青磚大瓦房。
讓他安享晚年,可那份最初的善意與寬容,卻是多少錢都換不回來的。
“是啊,哥!”
王興旺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端起桌上的涼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我跟白安平哥磨了半天嘴皮子,他說啥都不要。他說,以前家里窮,虧待了蘭云這孩子,讓她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現在閨女能找個像全勝這樣的好人家,以后能踏踏實實過日子,比啥都強!”
王老漢撿起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不行!絕對不行!”他一擺手,態度堅決。
“規矩不能破!咱老王家娶媳婦,不能讓人家戳脊梁骨,說咱占便宜!更不能讓蘭云還沒過門,就被人說三道四!”
這話說到了王全勝的心坎里。
他上前一步,聲音沉穩而有力。
“爹說得對。興旺叔,這彩禮,我們不僅要給,還要風風光光地給。我們早就準備好了,一樣都不能少。”
王興旺看著這父子倆,一個比一個犟,不由得樂了,一拍大腿。
“哎喲,我說你們兩家人可真有意思!一個搶著不要彩禮,生怕給少了;一個非要給,還生怕給得不夠體面!真是好人家啊!”
他豎起大拇指,由衷地贊嘆。
“就沖這股勁兒,你們兩家的日子以后差不了,子孫后代都有福氣!”
王全勝點點頭,心里已經有了盤算。
“興旺叔,那就這么定了。您再去跑一趟,就說我們王家的誠意。”
“回頭選個好日子,六丈的確良布折成錢,再加上一臺縫紉機的錢,我們一并送過去!”
“縫紉機?”王老漢和劉淑英都愣住了。
那可是個大件,金貴著呢!
王全勝的眼神卻異常堅定。
上輩子,家里窮,買不起縫紉機。
蘭云手巧,時常接些縫縫補補的活計貼補家用,卻總要低聲下氣地去鄰居家借用。
他不止一次看到,她從鄰居家回來時,眼圈紅紅的,顯然是聽了閑話,受了委屈。
這一世,他絕不會再讓自己的女人受半分那樣的氣。
他要讓她在所有鄉親面前,都挺直了腰桿!
彩禮的事就這么敲定了。
王老漢特意找人挑了個黃道吉日,借了村里的手扶拖拉機。
王全勝把用紅紙包好的厚厚一沓錢,和嶄新的縫紉機票,都用紅布包好,放在拖拉機車斗里,一路突突突地開到了白家灣。
白安平一家在院子里擺開了宴席,請來了族里的長輩。
在眾人的見證下,王全勝和白蘭云并排跪下,恭恭敬敬地給雙方父母磕了頭,奉了茶。
這門親事,就算正式定下了。
婚期定在了來年的四月初八。
那時候,兩個人都到了法定年齡,正好可以去公社領結婚證。
訂了婚,王老漢渾身都充滿了使不完的勁兒。
他請了木匠,給兒子打了一套嶄新的松木家具,又把東邊的屋子粉刷一新,準備做新房。
他還翻出了藏了多年的釀酒手藝,用新打的糧食釀了一大桶高粱酒。
酒香剛飄出來,他就用葫蘆瓢舀了一大桶,催著兒子。
“全勝,去,給你老丈人送過去!讓他也嘗嘗你爹的手藝!”
王全勝心里樂開了花,這可是個正大光明見媳婦的好機會。
他提起沉甸甸的酒桶,腳步輕快地就往白家灣走。
還沒進院子,就聽見里面幾個半大小子的嚷嚷聲。
“姐夫來啦!姐夫來啦!”
一群臟兮兮的小家伙呼啦啦地圍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