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天剛蒙蒙亮。
王全勝和王老漢就起了床。
王全勝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咔嘰布中山裝。
王老漢也穿上了過年才舍得拿出來的藍布褂子。
爺倆提著早就備好的禮物,精神抖擻地出了門。
村口,王延濤也早早地等著了,同樣是一身新衣裳,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既興奮又緊張。
三人一路朝著白家灣走去。
還沒進村,就看見一個中年漢子在村頭的歪脖子柳樹下張望著,正是王興旺的表哥,白安平。
“興旺的信兒我接到了,可算把你們給盼來了!”白安平一臉憨厚的笑,熱情地迎了上來。
目光卻第一時間鎖定在了王全勝身上。
“快,家里坐!”
進了白家的院子,白安平把他們讓到堂屋,手腳麻利地倒了三碗熱茶,然后從兜里摸出一包大生產香煙,抽出一根遞向王全勝。
“來,全勝,抽一根。”
王全勝連忙起身,雙手擺了擺,臉上掛著謙和的笑。
“謝謝叔,我不會抽煙。”
白安平遞煙的手在半空一頓,眼里的欣賞之色更濃了幾分。
好小子,不抽煙不喝酒,這是正經過日子的人!
幾人落座,氣氛稍微有些拘謹。
白安平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開始進入正題。
“老哥,你家現(xiàn)在幾口人啊?地里有牛嗎?家里幾間房?”
這些都是相親的必要流程,問的是家底。
王老漢挺直了腰桿,聲音洪亮。
“家里原本四口人,大閨女出嫁了。全勝在部隊里立了二等功,部隊上獎勵了兩頭牛!”
“家里的糧食,敞開了吃都吃不完!房子是三間大瓦房,敞亮著呢!”
王全勝見時機差不多,適時地補充了一句。
“叔,我爹說的都對。我這次回來,縣里還給發(fā)了一筆獎金,當年我上高中欠的那些外債,都一次性還清了。”
這話一出,分量就不同了。
白安平聽得連連點頭,臉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有房有牛,吃穿不愁,兒子還是個立了二等功、馬上要進水電局的國家干部,最關鍵的是,家里還沒外債!
這條件,在這十里八鄉(xiāng),打著燈籠都難找!
他心里已經滿意了十成十,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他猛地放下茶碗,朝著里屋的門簾子方向,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
“蘭云!出來見見客人!”
王全勝的心,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目光緊緊地盯著那扇晃動著的藍布門簾。
簾子被一只纖細的手輕輕掀開,一個穿著碎花襯衣的姑娘,低著頭,臉頰緋紅地從里面走了出來。
她腳步很輕,帶著一絲少女的羞怯和不安,當她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而熟悉的臉龐時……
王全勝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和色彩。
只剩下眼前那張讓他刻骨銘心的臉。
白蘭云。
上輩子,那個陪他走過半生風雨,卻最終在貧病交加中撒手人寰的女人。
他的媳婦。
眼前的姑娘,十九歲的年紀,正是含苞待放的時候。
柳葉眉,杏核眼,一張標準的鵝蛋臉,只是臉頰上沒什么肉,顯得下巴更尖了些。
她穿著一件的確良的碎花襯衣,洗得有些發(fā)白,襯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膚近乎透明。
身形單薄得像風一吹就會倒。
可就是這張臉,讓他兩輩子的記憶瞬間重疊,掀起了滔天巨浪。
上輩子,就是這個女人,陪著他吃了半輩子的苦,最后卻在他懷里,連一口飽飯都沒吃上就咽了氣。
他的手,藏在嶄新的中山裝袖子里,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咳!”白安平干咳一聲,滿臉自得地打破了這片刻的寂靜。
他指著自家閨女,嗓門洪亮。
“全勝啊,別看俺家蘭云瘦,做飯可是一把好手!家里的活計,里里外外,就沒她拿不起來的!”
白蘭云的娘劉飛蘭,一雙眼睛早就在王全勝身上滴溜溜地轉了好幾圈,越看越滿意。
這后生,個頭高,肩膀寬,濃眉大眼的,渾身透著一股子在鄉(xiāng)下人身上見不著的精氣神。
她笑得合不攏嘴,連忙幫腔。
“是哩!全勝這孩子長得才叫壯實,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能撐起家的人!”
王老漢咧開嘴,眼里的褶子都笑深了。
這姑娘,模樣周正,看著就是個文靜本分的好姑娘,配得上自家兒子!
王興旺見氣氛熱烈,趕緊趁熱打鐵,一拍大腿。
“那是!蘭云這侄女,我是看著長大的。雖然沒念幾年書,但人聰明,手腳麻利,啥東西一學就會,最主要是,能吃苦,性子好!”
白安平聽得心里舒坦,又沖著門檻下玩泥巴的幾個半大小子一瞪眼。
“你們幾個兔崽子,過來!跟叔叔們說,你姐做的飯好吃不?”
一群孩子呼啦啦圍了上來,仰著臟兮兮的小臉,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
“好吃!”
“比我娘做的好吃!”
“能!能趕上咱們村里辦喜事的大師傅!”
童言無忌,最是真實。
滿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王全勝喉結滾動了一下,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迎著白蘭云那羞怯又好奇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
千言萬語,此刻都化作了這一個肯定的動作。
一頓飯,在熱鬧又略帶拘謹?shù)臍夥罩谐酝炅恕?/p>
王全勝三人起身告辭。
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堂哥王延濤湊了過來,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壓低聲音,一臉八卦。
“全勝,哥看那姑娘……中不中?人長得是真俊!”
王全勝沒說話,只是對著他,緩緩豎起了一根大拇指。
何止是中,那是我上輩子就認定的人。
“哎喲!”王興旺一看這架勢,高興得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成了!這事我看**不離十了!老哥,你瞧瞧,我就說我眼光毒吧!”
王老漢吧嗒著旱煙,煙霧繚繞中,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行,我回頭就去給你們問問信兒!你們就擎好吧!”
王興旺拍著胸脯,大包大攬。
王興旺辦事確實利索。
隔天他又跑了一趟白家灣。
而白安平看著是個憨厚漢子,心思卻細得很。
他沒立刻答應,而是托了親戚,悄悄到石水溝打聽了一圈王全勝家的家風和人品。
得到的回應都是眾口一詞的好評,這才放下心,讓自家閨女跟著王興旺,到王家去認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