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大家開始輪流做自我介紹。
當輪到王全勝時,他只簡單地說。
“王全勝,陜西石水溝的。”
接著是沈才,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開口。
“沈才,西安紅星廠的。”
無人再說話,只有窗外的蟲鳴和身邊戰友們漸漸平穩的呼吸聲。
千里之外的石水溝王家寨,卻在連綿的陰雨中,顯得格外沉寂。
淅淅瀝瀝的冬雨下了足足兩天,將山路沖刷得泥濘不堪。
村民們出不了工,便都縮在自家的土坯房里,聽著雨點敲打茅草屋頂的單調聲響。
王老漢家的堂屋里,光線昏暗。
他盤腿坐在小板凳上,就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光,手指翻飛。
一根根稻草在他粗糙的大手里,漸漸有了草鞋的雛形。
“也不知道全勝在部隊,能不能吃得慣……”
劉淑英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幽幽地嘆了口氣。
“那孩子從小就沒出過遠門,萬一被人欺負了可咋辦?會不會挨餓受凍?”
兒行千里母擔憂,自從兒子走后,這話就在她腦子里轉了上千遍。
王老漢悶著頭,手里的活計卻沒停,聲音也悶悶的。
“瞎操心!那是給國家當兵,是保家衛國的大事!國家還能虧待了咱的兵不成?吃穿肯定比在家里強!”
話是這么說,可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卻不自覺地用大了幾分力道,將一根草繩勒得緊緊的。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踏踏的踩水聲,緊接著一個爽朗的聲音響起。
“叔,嬸子,在家沒?”
是村里的文書王成功。
王老漢抬起頭,有些詫異。
“成功啊,下著這么大的雨,你咋不在家待著?”
王成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小心翼翼包著的東西,獻寶似的遞了過來。
“叔,我去公社開會,在郵遞所看見了全勝的信!我估摸著你們心里正惦記著,就趕緊給送回來了!”
信?
劉淑英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手都有些發抖。
王老漢也扔下了手里的草鞋,激動地湊了過去。
那是一個標準的牛皮紙信封,上面沒有貼郵票,只在右上角蓋了一個鮮紅的戳子,寫著義務兵免費信件幾個字。
“快,成功,快給叔念念!”王老漢不識字,急得抓耳撓腮,一把拉住王成功。
“念完別走,在家里吃飯!讓你嬸子給你炒倆雞蛋!”
“叔,你這太客氣了!”王成功笑著擺擺手。
“給咱村的軍屬念信,那也是我的工作!”
他利索地拆開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清了清嗓子,用模仿著王全勝口吻的語調,緩緩念了起來。
“爹,娘,你們身體都還好嗎?我在部隊一切都好,勿念。家里地里的活別太累著,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我姐和姐夫幫忙,別硬撐著。”
才第一句,劉淑英的眼眶子就紅了,她捂著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
王成功頓了頓,繼續念道。
“到部隊已經一個星期了,這里比我想象的還要好。部隊給發了新軍裝,從里到外都是新的,還有厚實的被褥,晚上睡得可暖和了。”
“伙食也特別好,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饅頭,頓頓有菜,隔三差五還有肉。爹,娘,你們在家也要舍得吃,別老是省著,我在部隊吃得好穿得暖,你們要是再把自己身體搞垮了,我在這兒心里也不踏實。”
“這孩子……”
劉淑英的眼淚終于沒忍住,順著臉頰滾了下來,滴落在滿是補丁的衣襟上。
王成功繼續往下念。
“我們每天上午出操,下午訓練,雖然有點累,但渾身是勁兒。晚飯后是自由活動,可以洗洗衣服,看看書。我這幾天吃得好,睡得香,人都胖了兩斤!”
“我們的班長叫張長功,是山東人,一個特別豪爽的老兵。他對我們這些新兵特別照顧,看我衣服破了個小口子,晚上還親自拿著針線幫我補好了。就是有點可惜,沒能和黃有武分在一個班。”
“對了,姐和姐夫他們都還好嗎?還有幺爸,闕叔他們幾位長輩,這次能當上兵,多虧了他們幫忙,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謝謝他們。”
信的末尾,王成功從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抖出了一張嶄新的大團結,還有幾張毛票。
“信里包了五塊錢,是我這個月發的津貼。快過年了,爹娘你們拿去買點年貨,扯二尺布做身新衣裳。我在部隊什么都不缺,用不著花錢。”
“另外,這里有兩塊錢,麻煩爹娘幫我送給我姐。以前在家,都是她貼補我,現在我能掙錢了,也該我這個當弟弟的表示一下心意。”
信,念完了。
屋子里一片寂靜,只剩下窗外不絕的雨聲和劉淑英壓抑不住的抽泣聲。
王老漢一直背對著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此刻,他緩緩轉過身,眼眶子紅得像兔子。
他抬起那雙滿是溝壑的手,顫抖著從王成功手里接過那封信和那五塊錢。
他咧開嘴,可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他的兒子,長大了。
在千里之外的軍營里,過得很好,還知道惦記家里,惦記他爹娘,惦記他姐姐了。
這比什么都強。
信紙上的墨跡未干,石水溝王家老屋里的那份溫情與驕傲,卻隔著千山萬水,絲毫沒能傳遞到王全勝的身上。
他筆下的一切都好,是他用成年人的圓滑,為父母編織的一個最溫柔的謊言。
事實上,除了那封花費了他半晚上心血的家信。
他還另外貼足了郵票,給縣武裝部的表叔王闕。
大隊里的幺爸王愛民。
以及專干虎子各去了一封。
信里的內容滴水不漏,感恩的話說得懇切,匯報的成績也揀好的講,字里行間透著一個晚輩的恭敬與懂事。
人情,從來不是一錘子買賣。
這層關系網,得靠他自己一針一線地去維系,去織密。
將來無論是想在部隊里更進一步,還是有朝一日衣錦還鄉,這些人脈,都是他最寶貴的資本。
可現實呢?
現實是褪去了軍裝光環后,日復一日的枯燥與疲憊。
信里寫的。
“頓頓有菜,隔三差五還有肉”。
真相是清水煮大白菜,偶爾飄著幾點可憐的油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