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惜夕緩緩睜開眼,看著鏡中青柳憂心忡忡的倒影,唇角牽起一絲淡淡的弧度。她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問道:“青柳,你可還記得,七年前,京城轟動一時的‘漕運總督私吞賑災銀’一案?”
青柳一怔,不知大人為何突然提起這陳年舊事,略一思索便點頭:“記得。當時證據確鑿,那位總督眼看就要被問斬,是其麾下一名不起眼的押運小官,冒死闖宮告御狀,以一身重傷為代價,拼死呈上了能證明總督清白的鐵證,這才扳倒了真正的主謀——時任戶部侍郎的龐吉。聽說那小官后來也因此受了重傷,武功幾乎全廢…”
“那名押運小官,”顏惜夕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就是韓忠。”
青柳梳發的手猛地一頓,眼中瞬間充滿了震驚。
顏惜夕轉過身,目光清亮地看著她:“那時他年輕氣盛,一身鐵骨,只為心中一個‘義’字,便可豁出性命前程不要。龐吉勢大,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他卻從未有過半分動搖退縮。這樣的人,或許會因時運不濟而沉寂,會因傷病磨折而落寞,但其骨子里的忠義和底線,絕不會因權勢或利益而更改。”
她拿起桌上那枚沉甸甸的城主銅印,指尖摩挲著冰冷的邊緣:“他將這份忠義給了朝廷,朝廷卻未必珍惜。如今,我將這份信任與托付給他,給的是一座百廢待興的荒城,一個并肩開創的局面。我相信,比起圣聽司那令人心寒的權衡與放逐,這里更能讓他找回昔日那份揮灑熱血的價值。”
青柳怔怔地聽著,顏惜夕的話語如同溫水流過,將她心中的疑慮和不安一點點滌蕩干凈。她想起白日里韓忠接過城主手令和規劃書時,那虎目中難以抑制的水光和顫抖的雙手,那絕非作偽。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意:“是奴婢想岔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人看人,自然是準的。”
“謹慎些總是好的。話又說回來,我如今這多重身份,又是什么從容緹騎又是什么侍劍山莊弟子的,真正能待在這城里搞建設的時間有多少,還不是得靠著老韓么!”顏惜夕笑了笑,重新轉回身,對著鏡中自己的臉道,“信之托付之實則也是重擔予以擔之,他是否有心,且看長遠吧!”
青柳拿起梳子,她一邊繼續梳理著顏惜夕的長發,一邊看著鏡中的顏惜夕,覺得這位亦姊亦上司的女子,當真是讓她琢磨不透:有時讓她感到格外親切貼心,有時又那么的冷凝幽遠。
她忽然想起什么,語氣變得凝重起來:“對了,大人,今日午后,圣聽司情報部通過暗線送來了回信。”
顏惜夕眸光一凝:“關于那枚祥云印?”
“是。”青柳放下梳子,從貼身暗袋中取出一枚細小的銅管,擰開,倒出里面卷得極細的紙條,雙手呈給顏惜夕,“已查明,在瀘州知府趙東萊家中搜出的那批未署名私信上所鈐蓋的祥云印,并非尋常商賈或江湖門派信物。”
顏惜夕展開紙條,就著昏黃的燈光細看。紙條上的字跡細密而清晰。
“其紋飾、規格、暗記,經與秘檔核對,確認無誤——”青柳的聲音壓得更低,一字一句道,“乃酈朝皇室專用信印。”
盡管心中已有諸多猜測,但聽到這個確切的答案,顏惜夕的心還是猛地往下一沉。燈光下,她的側臉線條似乎繃緊了一瞬。
青柳繼續道:“情報分析,結合近來酈朝國內的動向,基本可以斷定,趙東萊賬簿特支上的對象,正是酈朝皇室中人,只是不知,與趙東萊勾結的,究竟是三位皇子中的哪一位…”
顏惜夕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梳妝臺面,發出極輕微的篤篤聲。她沉吟片刻,問道:“青柳,你對酈朝這三位皇子,所知多少?”
青柳略一思索,便將自己所知的情報娓娓道來:“回大人,酈朝當今昭皇帝膝下三位成年皇子,朝野矚目。嫡長子封趙王,名分最正,奈何…性情溫吞,頗有些懦弱,只愛吟風弄月,對朝政權勢似乎并無太大興趣,據說其母后也對其多有失望。”
“次子楚王,乃昭皇帝最寵愛的貴妃所出,天資聰穎,博覽群書,常能提出些治國良策,在文臣中頗有聲望,素有賢王之名。只可惜…”青柳輕輕搖頭,“天生體弱,據說有不足之癥,常年湯藥不離口,這般身子骨,終究非長久之相,支持他的朝臣也因此心中忐忑。”
“三皇子肅王,”說到此人,青柳語氣明顯凝重了幾分,“與兩位兄長截然不同。自幼好武,弓馬嫻熟,也曾拜名師研讀兵法政要,文韜武略皆是不凡,行事果決狠辣,很有…帝王氣象。朝中不少武將和銳意進取之臣頗為看好他。但偏偏,其生母僅是宮中一名低微的采女,早已亡故,毫無外戚倚仗。昭皇帝似乎也因此,對其不甚喜愛,多有壓制。”
顏惜夕靜靜地聽著,眸光在燈下幽深難測。趙王庸懦,楚王體弱,肅王雄才卻出身微賤…酈朝這奪嫡之勢,果然錯綜復雜。
忽然,她腦海中像是有一道電光閃過!幾個原本看似不相干的線索猛地碰撞在一起!
白家不惜重金行賄樓外樓,所求為何?
瀘州知府趙東萊,將巨額賦稅以“特支”名義輸送出去,接收方是鈐蓋酈朝皇家祥云印的神秘勢力…
樓外樓,一個龐大的、滲透多國的江湖組織,情報、暗殺、交易,無所不包,其根基深厚,財力驚人,絕非普通江湖門派所能支撐…
一個大膽得令人心悸的猜測驟然浮現:樓外樓,明面上是獨立的江湖勢力,但其背后真正的掌控者,會不會就是酈朝皇室中的某一位皇子?甚至極有可能,就是那位既有野心又有能力,卻缺乏母族支持和父皇寵愛,急需龐大數據和財力來暗中經營勢力、培養黨羽、圖謀大位的——肅王!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樓外樓為何能擁有那般龐大的資源和滲透力!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瀘州知府為何敢冒奇險,將賦稅輸送給“江湖”組織!
這根本不是什么簡單的里通外國,而是酈朝皇子通過江湖白手套,在暗中汲取虞朝的資源,滋養自身的奪嫡實力!搞不好這虞朝之中,便有重臣與酈朝皇子暗中勾結,本來這些男子對女子臨朝就多有不滿……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再也揮之不去。顏惜夕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間窺破了一個驚天陰謀的冰山一角。
但她面上卻絲毫不顯,只是緩緩將手中的紙條再次湊近燭火,看著它蜷曲、焦黑、化為灰燼。
“青柳,”她開口,聲音平靜得近乎淡漠,“清江城,我們不必去了。”
“啊?”青柳徹底愣住了,完全跟不上自家大人這跳躍的思維,“大人,可是…可是謝司言的命令是…”
“信息已經足夠給與上司做答復就夠了,何必徒勞。”顏惜夕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即刻收拾行裝,明日我便與韓忠做最后交代。之后,你我不再停留,直接打道回府,前往白玉城,面見謝司言,親自稟報此事!”
青柳張了張嘴,看著顏惜夕鏡中那張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側臉,滿心都是茫然和不解。明明方才還在說信任韓忠,要將城建重任托付,轉眼間就要匆匆離去?這查案才剛有重大突破,眼看就能順藤摸瓜,為何突然就要全盤放棄,直接回京復命?
這位上司的心思,當真是幽深如海,變幻莫測,讓她無論如何也揣摩不透。
“是…奴婢明白了。”縱有萬般疑惑,青柳最終還是選擇信任。她低聲應下,心中卻如同這沽源城的夜一般,迷霧重重。
顏惜夕不再多言,只是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眼底深處,卻翻涌著唯有她自己才懂的驚濤駭浪。返回白玉城,并非退縮,而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將這顆足以引爆兩國朝堂的驚雷,親手送到謝司言面前。
接下來的棋,該如何落子,已遠非她這個從容緹騎所能決定了。
第三十五章 定策返京
晨光熹微,薄霧尚未完全散去,沽源城從沉睡中蘇醒,卻依舊帶著它固有的沉寂。然而,這寂靜很快便被一陣急促卻不失條理的腳步聲打破。
韓忠早已候在院中,他帶來的三十名精壯漢子也已列隊站好,雖衣著不一,但精神抖擻,目光炯炯,與城中那些麻木的百姓形成鮮明對比。他們默默地注視著顏惜夕,等待著這位年輕城主的指令。
顏惜夕一身利落勁裝,外罩一件半舊披風,并未多余寒暄,直接將韓忠引至臨時充作衙署的正堂。桌上攤開著那卷她親手繪制的沽源城規劃詳圖,墨跡猶新。
“韓統領,”顏惜夕指尖點在地圖上的港口區域,“此處,需立即招募可靠人手,清理淤塞,修復破損的碼頭,搭建臨時貨倉。人手可從城中尚有氣力的百姓中招募,以糧鹽為酬,即刻便可開始。”
她的手指又劃向城墻和道路:“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城墻坍塌處需盡快以夯土碎石加固,城內主要道路也要平整拓寬。此事可與港口清理同步進行。”
再指向城外大片荒地:“墾荒之事,乃長久之計,亦是根本。需盡快清點府庫…罷了,府庫想必空空如也。你帶來的賞賜中,糧種、農具可分發給愿墾荒者,立下字據,承諾三年免賦,秋后按收成酌情歸還糧種即可。告示要即刻張貼出去,派人到周邊流民聚集處宣揚我沽源城的政策。”
她又詳細交代了重組城防、設立巡邏、整肅城內秩序、設立簡易市集以物易物等一應瑣碎卻至關重要的事務。條理清晰,指令明確,顯然已深思熟慮。
韓忠凝神靜聽,不時點頭,眼中光芒越來越盛。他并非只會打殺的武夫,早年也經歷過實務,顏惜夕的安排于他而言,清晰可行,直指要害。
“大人放心!”韓忠抱拳,聲音沉毅,“卑職必竭盡全力,按大人規劃行事。人在城在!”
“不是要你在城在。”顏惜夕看著他,語氣放緩了些,“是要你帶著這座城,活下去,好起來。遇事不必硬抗,保全自身與有用之身方是上策。若有急難,可求援翠微山侍劍山莊,我已留下信物與暗號。”她將一枚特制的銅錢狀令牌遞給韓忠。
韓忠接過令牌,只覺得掌心滾燙。這已不僅僅是托付,更是毫無保留的信賴與周全的考慮。他重重點頭,千言萬語只化作兩個字:“明白!”
交代完畢,顏惜夕并無留戀,與青柳簡單用過早飯,便牽馬出了院門。
韓忠帶人直送至城門外。看著顏惜夕與青柳翻身上馬,那嬌柔卻挺拔的身影坐在馬背上,仿佛與這荒涼背景格格不入,又仿佛天生就該立于這天地之間,開創局面。
“大人…保重!”韓忠最終只吐出這四個字,深深一揖。
顏惜夕于馬背上回望一眼這座破敗的城池,以及城門前這群剛剛被賦予使命的人,目光復雜,最終只一頷首,一扯韁繩:“駕!”
兩騎絕塵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黃土路的盡頭。
韓忠久久佇立,直到塵土落定,才猛地轉身,目光掃過身后一眾兄弟和聞訊漸漸圍攏過來的、面黃肌瘦的百姓,聲如洪鐘:“都聽見城主大人的吩咐了!是爺們的,想吃飽飯的,就跟我韓忠,干起來!”
離開沽源,顏惜夕與青柳并未絲毫耽擱,日夜兼程,換馬不換人,直撲白玉城。
抵達那日,天色已近黃昏。高大的城門樓在夕陽余暉中投下長長的陰影,吞沒了往來不息的人流車馬。城內的喧囂繁華與沽源的死寂荒涼恍如隔世,連空氣都似乎變得粘稠而浮躁。
依著規矩,顏惜夕先至驛館安置,遞了求見的牌子入宮(實則是遞給謝司言),等待召見。
驛館房間還算整潔,青柳手腳利落地收拾好行李,推開窗,看著樓下街道華燈初上、人流如織的景象,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終于露出了回到熟悉地界的輕松笑意。
“大人,”她轉身,語氣都輕快了幾分,“總算回來了。您不知道,這一路上啃干糧喝涼水,奴婢都快忘了熱乎點心是什么味兒了。尤其是五芳齋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玫瑰酥,想想都饞得慌。”她眼中流露出懷念與期待,像是在荒漠中跋涉已久的人驟然想起了甘泉的滋味。
顏惜夕正對鏡整理略顯凌亂的發鬢,聞言從鏡中看了她一眼。燭光下,青柳的臉龐雖帶著奔波后的疲憊,卻因這小小的渴望而生動起來。這一路艱險,若非青柳細心周全,時時提點協助,她未必能如此順利。
心中微微一軟,顏惜夕放下梳子,轉身道:“這些日子確是辛苦你了。既然想了,那便去吧。我也正好走走,松快松快筋骨。”
青柳聞言,眼睛霎時亮了起來,連忙道:“多謝大人!奴婢就知道您最好了!”
兩人稍作整理,便出了驛館,融入白玉城夜晚依舊熙攘的人流中。五芳齋是京城有名的茶食鋪子,即便入了夜,依舊客人不少。堂內燈火通明,茶香與各色點心甜香混合在一起,縈繞不散。
尋了個靠窗的清凈位置坐下,點了青柳念叨許久的糕點和一壺上好的云霧茶。精致的瓷碟擺上桌,糕點的甜香溫熱地彌漫開來,確實能撫慰人心。
青柳吃得眉眼彎彎,顏惜夕也拈起一塊玫瑰酥,小口品嘗著。久違的甜膩在舌尖化開,沖淡了些許旅途的勞頓和心中的沉郁。她目光隨意地掃過店內客人,多是些衣著體面的文人雅士或富家女眷,低聲談笑,氣氛閑適。
然而,當她的視線無意間掠過窗外,落到街對面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口時,卻猛地頓住了。
那里站著一個身著青色官袍的熟悉身影,身姿挺拔如竹,不是周驄又是誰?
他怎么會在此處?按例,他此刻應在灤縣處理公務才對。
青柳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驚訝地低呼一聲:“咦?那不是周縣丞嗎?他何時回京了?”
顏惜夕心中念頭急轉。周驄之才,她深知。治理灤縣,整頓吏治,開辟商路,樁樁件件都做得漂亮出色。以其能力政績,被上官賞識,調入京城任職,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只是沒想到,竟會這般快。
想到此處,她心中不由為他感到欣喜,唇角剛泛起一絲笑意,正要起身過去打個招呼,卻見巷口情形陡然一變。
一名身著榴紅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頭戴赤金點翠步搖的美艷女子,帶著兩名丫鬟,攔在了周驄面前。那女子容貌嬌媚,衣著華貴非常,行動間帶著一股頤指氣使的驕縱之氣。她似乎正對著周驄說著什么,柳眉微蹙,紅唇嘟起,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抱怨。
周驄明顯有些窘迫,連連擺手,似乎想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一張清俊的白面漲得通紅,不住地往后退避,試圖繞開那女子,卻被那女子和丫鬟有意無意地擋住去路。他平日里處理公務時的果斷剛硬此刻蕩然無存,面對這嬌滴滴又帶著幾分霸道的糾纏,竟顯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
那女子卻不依不饒,甚至伸出手想去拉周驄的衣袖。
青柳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半塊糕點都忘了吃,訥訥道:“這…這是哪家的小姐?怎地如此…周縣丞他…”
顏惜夕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薄薄的冷意。她看得分明,周驄的窘迫并非作偽,他是真的被這突如其來的糾纏弄得無法脫身。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與桌面輕輕碰撞,發出清脆一響。
“青柳,結賬。”
話音未落,她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徑直向店外走去。步履不急不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勢。
該她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