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顏惜夕所料,不過七八日功夫,韓忠便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沽源城。
當他帶著一支約莫三十人、雖衣著普通但眼神精悍、行動間頗有章法的隊伍出現在破敗的城門口時,幾乎成了這座死寂城池近年來最引人注目的事件。那些麻木的百姓遠遠看著,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許驚疑不定的神色。
韓忠本人變化極大。不再是顏惜夕上次見他時那般內力盡失、萎靡落魄的模樣。雖風霜滿面,但步履沉穩,眼神銳利,呼吸綿長,顯然內力已恢復了六七成,重回高手之境。他身后隊伍押送著好幾輛大車,車上貨物堆得滿滿當當,覆蓋著防雨的油布。
“大人!”韓忠一見顏惜夕,便快步上前,抱拳行禮,聲音洪亮中氣十足,臉上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欣慰,“卑職幸不辱命!”
他的目光在顏惜夕身上一掃,更是露出驚喜之色:“大人…您這修為…竟是精進如斯!可喜可賀!”他乃是武道行家,一眼便看出顏惜夕氣息內斂卻深不見底,雙目神光湛然,顯然內外功均已大成,遠非昔日吳下阿蒙。
顏惜夕微微一笑,扶起他:“惜夕能有今日,也得虧您當日不吝傳功。韓統領一路辛苦,看到您恢復得不錯,我這廂也就心安了。”
“托大人的福,僥幸恢復了七八成。”韓忠說著,側身引向那幾輛大車,壓低聲音道,“大人,謝司言收到您的信,極為重視。女帝陛下聞奏,龍心大悅,特命司言撥下諸多賞賜,以示嘉獎。”
他示意手下掀開油布。只見車上琳瑯滿目——皆是精米白面、風干肉食、成匹的錦緞細布、甚至還有幾套做工精致的女子裙衫和首飾,以及一些療傷補氣的珍貴藥材。在沽源這片赤貧之地,這些物品簡直如同天降橫財,光彩奪目。
“司言大人還特意囑咐,”韓忠取出一個密封的小匣子,恭敬遞給顏惜夕,“這些都是周驄周大人親自為您打點準備的,吃食用度,無不細致周到。”
顏惜夕接過那沉甸甸的匣子,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套質地柔軟、刺繡精美的貼身衣物,還有幾樣她平日喜歡的點心蜜餞,保存得極好。指尖拂過光滑的緞面,想起周驄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以及無微不至的關切,一股暖意悄然漫上心頭,沖淡了連日來的疲憊與緊繃。
她合上匣子,收斂心神,目光轉向韓忠帶來的那隊人馬。個個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沉靜,行動間默契十足,顯然是精挑細選的好手。
“這些都是…”
“皆是卑職舊部,或可信賴的江湖朋友,聽聞大人此處需人,皆愿前來效勞。”韓忠答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但顏惜夕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落寞。
她心中了然。韓忠內力雖恢復大半,但失去的修為終究是失去了,在高手如云、更重現實的圣聽司,他恐怕已難復昔日地位。
是夜,顏惜夕將韓忠單獨喚至書房。
油燈下,她將代表城主權威的銅印和魚符,連同這幾日她嘔心瀝血寫就的詳細規劃書,一并推到了韓忠面前。
韓忠一愣,看著眼前代表著權力和責任的東西,一時不明所以:“大人,您這是…”
顏惜夕看著他,目光清澈而坦誠:“韓統領,你我相識于微末,共歷生死,不必見外。這沽源城雖破敗不堪,十室九空,但你看這輿圖——”
她手指點在地圖上:“它有良港,有土地,有山林,更有無所依歸的百姓。它現在是一張白紙,正可任我們揮毫潑墨。刀口舔血、仰人鼻息的日子,你還沒過夠嗎?”
韓忠身軀微微一震,抬頭看向她。
顏惜夕語氣沉靜而有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篤定:“這里,遠離京城是非,正是你我安身立命、開創局面的根基之地。我想將城內庶務、安民墾荒、招募訓練新兵之事,全權托付于你。你帶來的兄弟,便是最初的班底。你我聯手,未必不能將這荒蕪之地,變為富庶安穩之鄉,成就一番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事業。此處,可為我們終老之所,亦可是新生之始。”
她的話語如同重錘,一字字敲在韓忠心上。
他看著桌上那枚沉甸甸的銅印,又看向顏惜夕那雙充滿信任和野心的眸子,再想到圣聽司中那些若有若無的冷遇和自身尷尬的處境…一股巨大的酸楚與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
這位經歷過無數風浪、鐵骨錚錚的漢子,喉頭劇烈滾動了幾下,竟一時哽咽難言。他猛地單膝跪地,抱拳過頭,聲音因激動而沙啞顫抖:
“韓忠……韓忠一介武夫,如何能?如何能……”
顏惜夕拱手道:“韓統領何必自謙,聽聞您入摘星樓前,也曾中過進士,只是那時正值文馨君臨朝,政治**,您心灰意冷之下又遭逢變故,這才不得已做了殺手,其實您的見識和才干遠在我之上啊!”
“蒙大人不棄,信重至此!必竭盡所能,肝腦涂地,助大人成就大業!此生愿追隨大人左右,永不相負!”
這一刻,他找到了比效忠圣聽司更有意義的方向,找到了真正的歸屬。
顏惜夕彎腰將他扶起:“好!從今日起,你我勠力同心,共筑此城!”
燈光將兩人的身影投在墻上,顯得堅定而高大。窗外,沽源城的夜依舊寂靜,但某種新的力量,已經開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悄然生根發芽。
夜色如墨,將破敗的沽源城溫柔地掩蓋,只余下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聲,遠遠傳來。臨時收拾出的居所內,一燈如豆,勉強驅散著角落的黑暗。
青柳小心地為顏惜夕卸下釵環,梳理著那如瀑長發,動作輕柔,眉頭卻微微蹙著。銅鏡中映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人,”她終是忍不住,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融入了窗外的風聲,“韓統領…當真可信嗎?”
顏惜夕閉目養神,聞言并未睜眼,只輕輕“嗯?”了一聲。
青柳放下玉梳,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奴婢并非疑心韓統領的武功或能力。只是…圣聽司里,人心隔肚皮。奴婢與他雖算有三年同僚之誼,也不過是點頭之交,知其名,不知其底細深淺。他此番前來,帶著這些人馬,又得了司里這般厚重的賞賜…奴婢是怕,怕我們千辛萬苦,騰挪輾轉掙來這點基業,別到頭來,全為他人做了嫁衣,徒惹一身腥臊。”
房間內靜默了片刻,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