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顏惜夕已在劍坪上將“崩山十八式“從頭至尾演練了三遍。最后一式“裂蒼穹“收勢時，劍尖帶起的勁風將三丈外的一株山茶花震得簌簌作響，花瓣紛揚如雨。

“好！“

喝彩聲從回廊下傳來。顏惜夕收劍回身，見沈棠梨正含笑而立，身旁站著難得露出笑意的燕歌行。這位三莊主今日破天荒地摘下了獨眼罩，露出那道猙獰的疤痕，卻絲毫不減眼中的欣慰之色。

“短短一月，能將《崩山劍訣》練至如此境界，惜夕的天資實在令人驚嘆。“沈棠梨走上前，親手為她拭去額角的汗珠。這位二莊主的手指粗糙有力，掌心有著常年握劍留下的繭子，動作卻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

顏惜夕抿嘴一笑，心中泛起暖意。這一個月來，她確實在侍劍山莊找到了久違的安寧。晨起練劍，午后與師兄弟們切磋，傍晚時分常能見到林驚寒在后山瀑布下靜坐調息的身影。沒有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沒有任務中的步步驚心，這種簡單純粹的生活讓她緊繃的神經終于得以放松。

“都是師父教導有方。“她真心實意地說道，目光掃過站在一旁的林驚寒。這位大師兄今日換了身靛青色勁裝，襯得身形愈發挺拔如松。見她望來，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驚寒教得也好。“沈棠梨拍拍愛徒的肩膀，“走，今日特許你們休息半日。三師弟在后山獵了只野鹿，正好烤來吃。“

后山的空地上，篝火噼啪作響。鹿肉被烤得金黃流油，香氣四溢。顏惜夕捧著青瓷碗小口啜飲梅子酒，聽四師弟姚默繪聲繪色地講述江湖軼事。這位活潑的少年是莊內最善交際的，總能把尋常小事講得妙趣橫生。

“......那'鐵掌水上漂'一個不留神，就栽進了糞坑里！“姚默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顏惜夕偷眼看向林驚寒，發現他竟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火光映照下，那張常年冷峻的面容柔和了許多，眼角微微彎起的弧度讓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林驚寒轉過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別開了臉。

“大師兄以前可嚴肅了，“姚默湊到顏惜夕耳邊小聲嘀咕，“自從顏師妹來了，他笑的次數比過去五年加起來都多。“

顏惜夕耳根一熱，正欲反駁，卻見林驚寒已經起身離席，走向不遠處的小溪邊。她猶豫片刻，也跟了過去。

溪水淙淙，月光如洗。林驚寒正望著水中倒影出神，聽到腳步聲也沒有回頭。

“師兄在想什么？“顏惜夕在他身旁的石頭上坐下，裙擺拂過青苔，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跟師父來這兒釣魚。“林驚寒的聲音出奇地溫和，“那時我才八歲，釣了整整一天，連片魚鱗都沒見著。“

顏惜夕輕笑出聲：“后來呢？“

“后來師父趁我不注意，偷偷往我魚鉤上掛了條魚。“林驚寒搖搖頭，眼中泛起懷念之色，“還假裝是我自己釣上來的。“

“是...薛四莊主嗎？我聽說師父這一輩的其實是師兄弟四個人，還有一位四莊主叫作薛鳳眠？“顏惜夕小心翼翼地問道。

林驚寒身形一僵，沉默片刻才點頭：“是。他性子跳脫，最愛捉弄人，但心思也往往最細膩，與二師伯的沉穩內斂截然不同。“

他頓了頓，“你都聽說了？“

“只聽說了一些。“顏惜夕折了根草莖在指間纏繞，“說薛師叔與沈師父有婚約，卻為救他們而死...你本來是薛師叔的弟子，他年齡最小，武學天分最高，也是最早收徒的人。他去世后才把你記到了大師伯名下。“

溪水沖刷卵石的聲音填補了兩人之間的沉默。良久，林驚寒才輕聲道：“那年古劍門為了搶奪劍冢圍攻山莊，師父為救二師伯和三師伯，身中二十七刀。最后時刻，他將山莊托付給二師伯，又拉著三師伯的手說...說希望他們能幸福。“

月光下，顏惜夕看見林驚寒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可他們至今都守著那份愧疚，一個未娶，一個未嫁。“

次日清晨，顏惜夕在藏書閣“偶遇“正在整理劍譜的沈棠梨。

“師父，“她狀似無意地提起，“昨日聽姚默說，下月十五是薛師叔的忌辰？“

沈棠梨的手微微一頓，竹簡上的灰塵被震起，在晨光中飄散：“嗯。“

“弟子有個冒昧的問題...“顏惜夕斟酌著詞句，“薛師叔臨終前，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沈棠梨的目光穿過窗欞，落在遠處的山巒上：“他說...希望我和三師弟能幸福。“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那師父覺得，您現在幸福嗎？“顏惜夕直視她的眼睛，“薛師叔若在天有靈，看到您和燕師叔這樣蹉跎歲月，會作何感想？“

沈棠梨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你不明白...“

“我明白。“顏惜夕輕輕按住她顫抖的手，“薛師叔用生命換來的，不該是無盡的愧疚與遺憾。他希望的，是你們能真正地活著，幸福地活著。“

沈棠梨的眼中泛起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顏惜夕知道火候已到，悄悄退了出去。

當日下午，她又“恰巧“在后山練劍場遇見了獨自練刀的燕歌行。

“燕師叔的刀法真是精妙。“她由衷贊嘆道，“難怪沈師父總說，當年若不是您及時趕到，她早就...“

“她跟你提過我？“燕歌行收刀入鞘，獨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顏惜夕點點頭，趁機將話題引向薛鳳眠：“薛師叔臨終前將山莊托付給沈師父，想必是知道她有能力擔此重任，而他最后的愿望...“

“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燕歌行苦笑一聲，“可每當我看見她，就想起鳳眠滿身是血的樣子...“

“薛師叔若知道自己的死反而成了你們的枷鎖，該有多痛心？“顏惜夕輕聲道，“愛一個人，不就是希望對方幸福嗎？“

燕歌行沉默良久，突然問道：“你年紀輕輕，怎么懂得這么多？“

顏惜夕笑而不答，只是行了一禮便告退了。

三日后，薛鳳眠忌辰的前夜。顏惜夕與林驚寒精心策劃了一場“偶遇“。

“都安排好了？“顏惜夕小聲問道，躲在祠堂外的回廊陰影處。

林驚寒點點頭，眼中閃爍著罕見的緊張：“二師叔說想獨自祭拜，三師叔也說要在子時前來。按你說的，我讓他們錯開了半個時辰。“

祠堂內，沈棠梨正跪在薛鳳眠的靈位前，手中握著一塊已經褪色的鴛鴦玉佩。月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鳳眠...“她輕撫靈位，聲音哽咽，“這些年，我...“

話音未落，祠堂的門突然被推開。燕歌行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中捧著一束新鮮的山茶花——那是薛鳳眠生前最愛的花。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沈棠梨慌忙擦去眼角的淚水，卻見燕歌行已經大步走來，將山茶花放在靈位前。

“鳳眠，“燕歌行沉聲道，“這些年，是我懦弱。“他轉向沈棠梨，獨眼中滿是堅定，“今日當著他的面，我要說...棠梨，我心悅你，從二十年前初見時就如此。“

沈棠梨的淚水終于決堤：“可是鳳眠他...“

“他若在天有靈，定會笑話我們蹉跎了這許多年。“燕歌行輕輕握住她的手，“惜夕那丫頭說得對，我們該替他好好活著，幸福地活著。“

躲在窗外的顏惜夕與林驚寒相視一笑，悄悄退出了祠堂。月光下，兩人的影子在地上交疊，又被風吹散。

“謝謝你。“林驚寒突然說道，“這些年，我早該做些什么的...“

顏惜夕搖搖頭：“現在也不晚。“她仰頭望著滿天繁星，“有時候，人只是需要一點勇氣，和一個推手。“

林驚寒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拂去她發間的一片花瓣。這個自然而親昵的動作讓兩人都愣住了。晚風拂過，帶著山茶花的香氣，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