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周遭的建筑猛然陷入扭曲,地表如同流體般下陷,一股巨力將她扯出了場景邊界。
視線完全被刺目的白光所覆蓋,她只能緊緊閉上眼睛,蜷曲身體,盡量保持在相對安全的姿勢。
下墜,似乎沒有盡頭的不斷下墜。直到仿佛從沼澤中掙脫出來,空氣重新填滿了肺部,透過眼皮隱約感受到穩定的光線。
晝夜睜開眼。
墻體上綴著一個三棱錐圖案,她認得出來,這是棱鏡生物公司的logo。建筑內部白色的內飾線條簡練,空氣中隱隱浮動著復雜化合物的氣味,略有些刺鼻。
遠處似乎傳來腳步聲。晝夜抬頭看去,一個成年男人從走廊盡頭朝她走來,身上穿著雪白嶄新的實驗服。
是他。他脖子上的淤痕消失了。
這也許是他記憶中精神狀態相對穩定的一段時期,至少從表面上看來是這樣。
晝夜先一步開口問道:“告訴我,Alex,你是怎么到中央城來的?”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么,女士。我從出生就在這座城市了,從沒去過其他地方。”
他的步伐因為這個問題頓了一下,隨即伸開了渾身的手,任憑它們四處伸展。
手臂的數量比剛剛更多了一些,看上去也更加強壯,契合成年男性的體型。
剛剛的問題似乎有些太激進了,晝夜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繭的內部環境瞬息萬變,她應該更警惕一點才對。
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從剛進來時開始,自己就一直有點莫名的心急。
……現實世界里那群隊員還好嗎?該不會已經滿門忠烈了吧?
好在男人并沒有進一步行動,他換上一副禮貌的微笑,向晝夜伸出手。
“歡迎來到棱鏡生物,女士。您一定就是環城時報的記者吧,今天由我來帶您參觀本公司。”
晝夜點點頭,隨便選了一只手禮節性地握了握,跟著他往建筑深處走去。
“請看,女士,這里的實驗臺上是本公司的研究成果,但尚在臨床階段。這條流水線上的產品剛剛通過審批,盡管還是半成品,但實際已經投入市場了……”
——干這行有個壞處,當她穿梭于人們的意識世界中時,總會被迫接觸到各行各業的商業機密——或許是好處也不一定。
不知道棱鏡生物的總管是誰,但愿這個人別來找她的麻煩。
兩人走到一扇門前,男人忽然停下了腳步。
晝夜打量著這扇門,發現它和前面那些門不同,上面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巨大鐵鎖,在纖塵不染的環境中顯得有些突兀。
“怎么了,Alex?”晝夜問道,“這個房間不可以參觀嗎?”
男人猶豫了一下。
“……不,您當然可以進去。這把鎖的作用不是擋住外面的人,而是關住里面的人,讓他們不要跑出來。”
他伸出三四只手,隨著一聲鈍重的悶響,鐵鎖被他掰成了數截。
——這是一間相當寬敞的實驗室,卻沒有一盞燈亮著,也沒有窗戶。
晝夜費勁地睜大眼睛,盡量耐心地等了幾秒,直到雙眼終于適應了黑暗。
尸體。
無數尸體橫七豎八地堆滿了整個實驗室,毫無規律地散亂在地上、操作臺上、水池里甚至通風櫥里。
晝夜隨手翻揀了幾具,所有尸體都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和軀體。
每一具尸體都是她剛剛見過的索多瑪的男孩,無一例外。他們似乎遭遇了各不相同的折磨,有些沒有眼珠,有些皮膚四處潰爛,有些被挖開了喉嚨。
但……這不都是他“自己”嗎?
這個男人為什么要摧殘幼年時期的自己?他對自身存在恨意嗎?這是否意味著患者具有強烈的自毀傾向?
得套他的話。
晝夜把尸體丟開,狀似不經意地總結道:“原來貴司的專攻領域是人體實驗呀。”
“與公司無關,這只是我個人的研究興趣。”
男人貼心地按下燈的開關,室內驟然籠罩在一片慘白的光線中。每一具尸體都在視線中變得無比清晰。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就連尸臭都變得濃郁起來。
“我的實驗內容是,假如對一個人類進行盡可能多的身體改造,直至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究竟需要更換多少組織器官。”
晝夜沉默片刻,問道:“那你的結論呢?”
“結論是,一個人永遠無法成為另外一個人,女士。”
晝夜回過頭。男人正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著尸體堆,似乎正透過那些尸體回憶著什么。
“即使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變了,靈魂仍然是舊的。這個人的靈魂會永遠停留在過去,永遠迷失,永遠殘破不堪……”
他神經質地輕輕笑起來,聲音越來越低沉、模糊,開始跌跌撞撞地踩著地上的尸體往前走。
隨著他邁出的腳步,地板也如同沼澤般開始緩緩沉陷,世界逐漸出現扭曲的跡象。
晝夜踉蹌幾步,趕緊扶住身邊的柜子。
——別別別,她剛到這兒來,上次節點轉換的頭暈勁兒還沒褪干凈呢,可不想這么快就再來一次。
晝夜隨手抄起一只燒杯,猛地砸碎在地。玻璃碎裂的脆響在實驗室中央炸開,打斷了男人的自言自語。
他轉過身,茫然地望了過來。
晝夜說:“打擾一下。我突然想到,關于你的研究方向,有個現實案例可以分享給你,就當是給你的參考吧。”
“感激不盡,您說吧,女士。”
玻璃制品還是不太可靠。晝夜在房間里到處挑挑揀揀,尋找能當成武器的東西。
“二十多年前,中央城曾有過一起兒童失蹤案。一個名叫Alex的孩子在城市外圍走失了,他最后一次被人目擊到,是在通往索多瑪的入口附近。”
“那真是太不幸了。”男人的語氣十分同情,“后來呢?”
“數月之后,他又奇跡般地回來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在索多瑪那種地方活下來的,但那不重要。孩子的父母喜極而泣,這起事件就這樣皆大歡喜地結案了。”
晝夜頓了頓。
實驗室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計時單元發出微弱的電子音。
“既然你對索多瑪的記憶如此清晰,那么你也應該知道,索多瑪全境沒有任何一所學校,更不存在什么改變命運的考試。”
男人緩緩抬起頭。
“您究竟想說什么呢,女士?”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簡單。”
晝夜從實驗臺上拿起一把解剖刀,抬起手,刀鋒對準了男人的臉。
“你,究竟是誰?”